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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到了六月初,省分行的裁员方案和指标也下到香山市分行。因香山市分行是全省亏损大户,裁员指标达到百分之二十,就是说五个人就要走一个。省分行文件说得很清楚,裁员期间既不能造成员工上访,更不许出案子,哪个二级分行出现严重问题,领导班子集体免职。这个时期不免人心浮动,那些注定被裁的人往往会在这段时间孤注一掷做出惊天动地的大案来。这几日,九楼小会议室整日烟雾缭绕,几位行领导不断发着牢骚,说是省行的要求根本就做不到,就等着免职好了。牢骚归牢骚,几人还是夜以继日研究裁员方案。
林牧慈却稳如泰山,他倒是希望裁到他头上,能拿到几万元的买断工龄补贴不说,随便找个软件公司搞研发,工资也比这儿强多了。李晓红更是没把裁员放在心上,每日上班下班,还不时来林牧慈办公室坐一会儿,整座大厦就他们这层波澜不惊。若不是这天在单位餐厅发生一件令机关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事件,林牧慈会在这种优闲的日子里平平淡淡呆下去。.
那日,林牧慈去餐厅吃午饭,见儿子已排在前面,儿子后面是他的同班同学,副行长吕建民十二岁的儿子吕磊,排在吕磊后面的是办公室小黄。因为是星期一,吃饭的人比平时多一些。其间,餐厅服务员端上一盘不常吃的烤饼,等儿子端着不锈钢的快餐盘排到餐台前,盘子里只剩下一只烤饼。儿子刚要去夹那饼,排在后面的吕磊急了,也去抢那只饼,昊昊自是不肯相让,忙用胳膊挡住了吕磊。这时就见小黄一把将昊昊扯到一边,吕磊忙上去将那只饼夹到自己的餐盘里。这一刻林牧慈怒不可遏,几步冲上去,将手中已盛了几样菜的快餐盘迎面扣在小黄头上,随后照腰又是一脚,将小黄重重地踹在地上。小黄被这自天而降的突袭打蒙了,满脸惊恐坐在地上。林牧慈冲上去还想对落汤鸡般的小黄再来几脚,有那突然惊醒的同事忙跑过来拦住林牧慈,那边就有人赶紧扶起小黄,这时候餐厅里已乱成一团。事后林牧慈讲,若是吕磊去抢那只饼倒也罢了,那毕竟是孩子之间的事儿,谁抢到是谁的,但这时候小黄横插一杠子性质就不同了,他毕竟伤害了儿子的自尊心,会给儿子一生带来抹不去的阴影。.那时候他没有别的选择,必须狠狠地揍小黄一顿,是教训小黄,更是证明给儿子看,人活在这个世上,只有强者才能生存!
当天下午林牧慈和小黄被叫到分管纪检、保卫的副行长崔大成办公室,安保部主任也过来了。崔大成先问事情的经过,林牧慈说:“你就问小黄好了。”等小黄叙述完经过,崔大成说:“林主任你写份检查吧,交过检查党组再研究处理意见。”林牧慈说:“还用研究?制度上明写着在单位打架斗殴除名。”崔大成比林牧慈大十来岁,平时也不大摆领导派头,笑道:“牧慈说哪儿了?人又没受伤,还不至于就开除吧。不如现在就向小黄道个歉,事情也就算过去了。”林牧慈回道:“检查不会写,道歉更不可能!”
当时就这么僵持下来。林牧慈回到办公室,李晓红也追过来,一进门便嚷道:“打得好打得好,没想你还有这几下子。”李晓红当时不在场,她是听了别人添油加醋描述的场面。.林牧慈收拾着桌上的资料说:“不如现在就收拾东西卷铺盖回家。”李晓红说:“我看那,这坑水也养不了你这条大鱼,迟早要走的。”林牧慈望一眼李晓红,笑道:“走不足惜,只是不能每日见到你倒有些遗憾。”李晓红脸一红说:“想不想每日见到我?”林牧慈问道:“想又如何?”李晓红迟疑片刻,笑道:“算了,晓得你心口不一。”
两人说说笑笑打开计算机玩起了游戏。这中间华青山打来电话,问起中午打架的事来。林牧慈就简要将餐厅发生的事重复了一遍,华青山在那头听了也没多讲,只问旁边还有人吗?林牧慈嗯了一声,那边就说我在外面,有些事儿等回去再讲吧。临下班的时候林牧慈又接到冬妹的电话,也是问起中午打架的事来。林牧慈问道:“你怎么知道了?”冬妹说:“好事不出门,下面支行都传开了。”林牧慈说:“没事儿的,放心好了。”
那晚儿子回到家兴奋不已,一遍又一遍向冀玉叙述老爸在餐厅的壮举,无意间林牧慈在儿子眼里又多了一道英雄的光环。.冀玉听了笑道:“小心,第一个裁掉的就是你。”林牧慈说:“裁掉更好,我将你和儿子带到省城去。”儿子听了这话立该欢呼雀跃。儿子早就向往着省城,二姐的女儿曾带着这位小表弟参观过她们学校。那是一所省重点中学,漂亮的教学楼、试验室,就连操场上的跑道都是塑胶铺就,而全香山市目前还找不到一条标准的塑胶跑道。开了眼界的儿子对表姐的学校羡慕不已,更加向往着省城。就连冀玉也时时露出对省城的羡慕,说那里的大医院设备先进,接触病人的机会也多,评职称就如坐特快,哪似这里论资排辈,评上主任医师人也老得日落西山了。
第二天上班林牧慈什么也不做,仍是在玩游戏。正玩着许主任来了,许主任说:“昨日这事嘛,按理儿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但你总要给领导一个台阶吧?就这么不明不白算了,以后再有人照你的样子做还怎么处理?那机关不就变成拳台了?”林牧慈回道:“领导怎么想不关我的事儿,要我认错呀——没门儿!”许主任自知林牧慈的禀性,劝了几句也算完成了做领导的职责,见林牧慈毫无悔改之意也就走了。.
晚上下班,林牧慈正准备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小黄突然过来了,这倒让林牧慈颇感意外。小黄进门就恭恭敬敬喊了一声林主任,竟让一直板着脸的林牧慈不知所措。小黄又说:“林主任,今日这事儿——怎么讲呢?若不急着回家,我想请您坐会儿,吃个便饭。”林牧慈知道小黄爸妈在乡下,家境也不大好,平时花钱极节俭的,今日挨了打又破费请他吃饭,实在让人捉摸不透。林牧慈是那种菩萨心肠的人,这会儿倒可怜起小黄来,细想一个农村出来的中专生,只身一人在外面混也确实不易,昨日自己下手也够狠了些。就说:“好吧,只是别太破费了,随便找个地方就行。”
出门的时候正碰上李晓红,见两人和和气气从办公室出来,漂亮的脸上先是一阵儿惊讶,随后暗暗冲林牧慈向下伸出拇指,林牧慈装作没看见,转身等电梯的时候,在身后向上伸出拇指来。出大厦,两人都不愿这时候碰上单位的人,小黄说去哪儿?林牧慈想了想说去老街吧,老街僻静。.两人搭一辆出租很快到了老街,寻一家干净些的小店进去坐了,又随便点了几个小菜,要了两杯啤酒。小黄借调办公室算来也一年多了,除了单位的公款宴请,林牧慈还是第一次与他单独吃饭。林牧慈平时与小黄的关系不温不火,主要是感觉他综合素质不高,也没有业余爱好,除了工作没什么可聊得来,而与林牧慈最不合辙的是他做官的欲望太强烈,在感情上总隔着一条鸿沟。
碰过两杯,小黄的话渐渐多起来,说:“林主任,这杯敬您。讲良心话,这一年多您对我帮助最大,不是您,我不会发那么多的文章,没有这些文章,我黄留群在机关狗屁不是。”林牧慈说:“有这句话就成。”酒越喝越多,面前已摆了五六瓶。林牧慈酒量不行,小黄也不胜酒力,到这时两人舌头都有些发硬。小黄说:“林主任……”林牧慈说:“在这儿别喊主任,喊牧慈。”小黄就说:“牧慈兄,也别记恨我,今日是我对不住你。你说我一个借调人员,在机关容易吗?为了发那些狗屁文章,我自己掏腰包请记者吃饭,每次看着服务员打开一瓶百儿八十元的酒,我的心就在流泪。.前几日端午节回家,我只给俺爹俺娘带回去几个单位发的粽子,连瓶好酒都没舍得给爹买,不瞒你说,我口袋里只剩下几块钱,连回家的路费都是借的。”说着说着小黄已有些哽咽。林牧慈心里也酸酸的,端起面前的杯子说:“干,干。”两人端起杯子又干了。小黄继续说:“小时候家里穷,为了供我上学,俺哥俺姐都休了学,一想起那时过的日子……唉,不说这些了,与那时比现在的日子真是进了天堂。如今我只有一个心愿,就是好好干,调进机关多拿些工资,有钱了在城里买一套房子,把俺爹俺娘接过来享几天福。——我是家里老小,两位老人年岁也大了,只怕也跟我享不了几天福。”小黄讲着讲着已是泪水纵横,林牧慈默默地望着面前的杯子,他头一次知道了小黄还有这么多辛酸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