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和三年四月初一,壬午。【西元1113年4月18日】
“盖此身发,四大五常。恭惟鞠养,岂敢毁伤。女慕贞洁,男效才良……”
观音山头书声朗朗。宽敞明亮的书堂中,三十多名少年捧着刚刚印好,尚散发着油墨气味的《千字文》大声朗读着。这些少年从八九岁到十五六岁都有,不论大小都在桌前坐得笔直,这不是因为赵瑜在后门处盯着他们,而是衢山义学的先生手中的戒尺太过恐怖。
义学先生不过三十出头的样儿,长身玉立,品貌不凡,自有一股书香世家子弟特有的气质。这先生绷着脸,负手在教室过道中慢悠悠地走着,但凡看见有哪个学生稍稍懈怠,一尺长、三指宽的竹尺就会从背后打来,毫不宽宥。
有这样的一位先生盯着,没有那个学生胆敢松懈一下,都专心致志地高声诵读,唯恐声音一低,被先生狠狠敲上一戒尺。
在后门处看了一阵,赵瑜向先生拱了拱手,便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那先生却视若无睹,仿佛没见到赵瑜这个人一样,依然在教室中巡视着。
赵瑜走出门外,两人便迎了上来。一人是赵文,另一人则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黑脸粗手,一副工匠像,身上还有着油墨香。此人姓李名杰,乃是衢山岛新办的印书坊的头儿,今日便是陪着赵瑜送新印好的课本来义学。
走到赵瑜身边,赵文先探探头,张望了一下教室内的情形,转过头来对赵瑜笑道:“陈先生还是那张棺材脸,这么些年了,也没见他笑过。”
赵瑜摇头道:“陈先生心里有苦,自然笑不出来。他一官人,却被流窜通州海岛【注1】,再加上又被大哥掳来此地,入了海寇军中,以致有家难回。换作是你,你笑得出吗?”
扬子江口的海岛,隶属通州,与登州的沙门岛一样,乃是大宋流放重刑犯的地方。这两个岛号称地狱,‘昼禁夜囚,与死为邻’。一般来说,只要入了海岛、沙门,就别想再活着出去。也因此,若非勉强贷死的重罪囚犯,就绝不会被刺配到这两个岛上。
三年前,浪港海寇扬威海上,北至通州,南至温州,都是浪港水军的势力范围。为了搜集人才,赵瑾便带兵攻破了海岛牢城,把囚禁在内、为盐场煮盐的两百多名囚犯都一股脑的打包到昌国,其中便有这陈先生。
陈先生到了昌国,赵橹一看便是大喜。为何?就因为他脸上没有金印。宋时,但凡刑囚,一旦发配各地牢城,脸上必然要刺字,俗称‘盖金印’。只有一种人会例外,那便是犯事的官员。
大宋的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身份最为贵重。就算是犯了罪,脸上绝不会也如贩夫走卒般被刺字。海岛牢城来的两百多囚犯就他一人脸上干干净净,他不是官身,谁会是?
而且这陈先生虽是犯官,但看他举止气度,并不像靠荫补得官的官吏,而是像中过进士的样子。能找来一个进士,赵橹焉能不喜?只是这陈先生被掳来昌国之后,便一言不发,问他名字不答,询他来历不说,最后只从其他囚犯嘴里得知他姓陈,其他便一概不知——知道他身份的牢城守卫都已喂了鱼鳖。
这个闷嘴葫芦,既然不肯说话,当然也就不会帮浪港寨做事,章渝去劝,却吃了闭门羹。最后惹得赵橹烦了,虽舍不得杀他,但一气之下还是把他丢到了衢山,让赵瑜处理。
不过赵瑜当时也没心情理这位陈先生,只是让他在寨里做了个食客——光吃饭不干事的客人。及至赵橹身亡,赵瑜招安,两百多囚犯死的死、散的散,剩下的四五十人无处可去,便仍留在岛上,而陈先生不知为何却也没走。
等到赵瑜开办义学的消息传了出去后,陈先生自己找上门来毛遂自荐。一个进士肯帮忙,赵瑜当然高兴,便顺水推舟让他当了衢山义学的塾长。但就算这样,去问他姓名家世,却仍得不到回答,最多也只在他口音中听出一点福建腔。只是见他教书时认真卖力,赵瑜便也就不去深究了,谁没有点隐私呢?
赵瑜能体谅,但赵文却不会。在他看来,那陈先生分明看不起岛上众人,才会如此倨傲,“既来之,则安之。我们又没拘着他不让他走,天天板着脸给谁看啊!?”他抱怨着。
“先生嘛,当然得有先生的样子。师道尊严,本就该如此。”赵瑜说着,含着深意地瞥了赵文一眼,又道:“当然了,如果他入我军中,我就不会再容他在我面前摆上这张苦脸,谁也没欠他什么嘛……自然要让他恭恭敬敬的,对不对?”
赵文低头,脸色微红。他知道,赵瑜是在点醒他。
赵瑜轻轻摇头。自从三天前,他向赵文透露了自家的野心后,赵文便如同变了一个人。有了理想、目标和追求之后,整个人意气风发,行事也雷厉风行,残废后的蔫蔫暮气全不翼而飞。不过这件事,也不是没有负面效果,比如他的手下就被逼压得喘不过气来,而他对陈先生的敌意,也是一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