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夜中，遍地月光如水，一行人离开拿云亭，裴钱拉着李宝瓶返回自己住处，她们久别重逢，可以聊的事情，实在太多了。</p>
曹晴朗在陈平安和崔东山先后确认过后，并无任何隐患，不过崔东山还是建议曹晴朗，先不用着急正式炼剑，等到稳固好金丹境后，再去景星峰闭关，曹晴朗对此当然没有任何异议。</p>
曹晴朗带着郑又乾一起离开，双方住处距离很近。</p>
走在夜深人静的山路上，郑又乾试探性问道：“曹师兄，能不能跟你说个小小的心事？”</p>
主要还是觉得小师叔的这个学生，温文尔雅，一看就是个读书极有本事的，也对，曹师兄是那个大骊王朝的探花郎嘛，师父每次提起此事，也是相当高兴的。</p>
郑又乾感觉崔宗主是个奇怪的人，至于裴师姐，郑又乾也怕啊，咋个能不怕嘛。</p>
在跨洲渡船上边看的那些山水邸报，关于当年金甲洲战场上的女子大宗师，可不止三两封邸报提及“郑钱”，看得郑又乾总要心惊胆战，那会儿总觉得“郑钱”是个远在天边的人物，反正跟自己没啥关系，结果倒好，她竟然是小师叔的开山大弟子，一下子就成了自己的裴师姐，现在每次跟裴师姐说话不结巴，就已经让郑又乾觉得自己很有英雄气概了。</p>
曹晴朗笑道：“是因为自己的出身，遇见了我先生，还有我们这些师兄师姐们，心里总觉得有点小小的别扭？”</p>
郑又乾使劲点头，“是啊，愁呢。本来没觉得特别算个啥，因为某个朋友，总喜欢拿这个说事，我再不多想，也要多想了，唉，越想越生自己的气，确实挺没出息的。”</p>
曹晴朗笑道：“那你明儿就得与谈瀛洲诚心诚意道声谢喽。”</p>
郑又乾一头雾水，“啊？我觉得不生她的气，就已经很有大丈夫气度了呢，为什么还要跟她道谢啊？”</p>
曹晴朗缓缓说道：“有些事，我只是说有些事，看似大家都故意不说，其实反而就是一直故意在说了。这样的好心好意，当然是很好的，不过长久以往，兴许也是一种负担，有些时候还不如挑明了，不躲着它，它就自己跑开了。躲着它，它就跟我们的影子一样，他人看待我们的眼神，我们以为的那些私底下的议论，就像人生路上……白天的日光和晚上的月色，让我们心里边最放下的某件事，如影随形。当然，这种另类的陪伴，有好有坏，不一定全是坏事，只不过这里边的好与坏，以及具体的大小、比例，对我们心境的不同影响，曹师兄如今也不敢说太多，不过以后要是有所心得，可以再与你说说看。谈瀛洲年纪不大，却是个心细的，她是故意在你这边当恶人，好让你早点适应这种别扭，就像一场开卷考。”</p>
郑又乾恍然道：“明白了，还是曹师兄学问大！”</p>
曹晴朗微笑道：“比起先生和崔师兄，我差得远了。”</p>
郑又乾说道：“那也只是跟小师叔和崔宗主比较，不能说明曹师兄的学问就不大了。”</p>
曹晴朗一时间无言以对。</p>
这口气，真像……自家先生？！</p>
难怪先生这么喜欢郑又乾。</p>
不知不觉走到了宅子门口，郑又乾轻轻推门，没推开，加重力道再推了一次，还是不成，竟然栓门了。</p>
这个谈瀛洲，说好了别栓门别栓门，咋个就是记不住呢，忘性大，难怪总是丢三落四。</p>
曹晴朗抬了抬下巴，满脸笑意，示意郑又乾“翻墙”就是了。</p>
门内突然响起一声怒喝，“门外是哪个小蟊贼？！速速报上名来，若是那行凶的歹人，定叫你有来无回！”</p>
郑又乾挠挠头，被曹师兄撞见这一幕，就挺难为情的，“我。”</p>
谈瀛洲怒道：“何方神圣，名字如此古怪，竟然叫‘我’？劝你赶紧拿出一点诚意来，既然都是走夜路混饭吃的江湖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划出道来，与姑奶奶比试一场，问拳问剑都无妨！”</p>
曹晴朗走向前几步，轻声笑道：“是我，曹晴朗。”</p>
谈瀛洲赶紧开门，小姑娘站在门口，挤出笑脸，神色腼腆道：“见过曹仙师。”</p>
曹晴朗笑着点头，“打搅，我就不进去了，回头再找龙门前辈请教那幅黄河奔流图的真伪。”</p>
谈瀛洲使劲点头，小事小事，不在话下。</p>
师父说过，这个曹先生，修行路上后劲很足，以后的成就，半点不输同门的师姐裴钱。</p>
谈瀛洲眼角余光发现杵在一旁的郑又乾，目不斜视绷着脸，没啥表情，小姑娘这才心里好受点。</p>
曹晴朗独自夜行，却没有直接返回住处，而是原路折返，来到那座拿云亭，踢了靴子，盘腿而坐。</p>
曹晴朗的道场，在绸缪山景星峰，按照曹晴朗的设想，这处所谓的道场，既不豪奢，不会学那些地仙大兴土木，府邸连绵，琼楼玉宇，也不至于太过简陋，毕竟那些珍本善本书籍，还有一些喜欢的字画，都比较金贵和娇气，所以必须有一座专门用来藏书的二层小楼，而文人书斋，一般都会有个名号，先前围炉而坐，曹晴朗就请先生帮忙取个名字。</p>
先生好像早有腹稿，不假思索就给出了那个书斋名号。</p>
豁然斋。</p>
若是单独将“豁”这个字拎出来，其实不属于“美字”，因为无论是作为动词还是名字，皆寓意不佳，其中就有说是野草和庄稼混长在一起，但是“豁”一旦与“然”字凑堆为邻，意思就一下子截然不同了。比如读书治学一道，豁然意解，仿佛沉疴顿愈。而最为通俗用法的那个“豁然开朗”，既可以用来形容一个人视野，也可以说是一个人的某种心境。</p>
此外曹晴朗的名字里边，本就带个“朗”字。</p>
但是先生给出这个这么好的书斋名的那一刻，曹晴朗却从先生眼中，看到了一种相当陌生、却也不算第一次见到的小心翼翼。</p>
先生的脸色和眼神最深处，是愧疚。</p>
好像这种寄予厚望，就会让先生觉得愧疚。</p>
为什么呢。</p>
曹晴朗终于知道某个答案了，当年在家乡藕花福地，当年是还不是先生的陈先生，送自己去学塾上课的路上，陈先生帮忙撑伞，与自己站在街巷拐角处，陈先生撑着伞停下脚步，为什么会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沉默，然后带着自己继续赶路。</p>
先生是过来人，明明知道如何让一个孩子渡过心关，熬过苦难。但是那会儿的陈先生，他当时依旧不敢开口，大概是因为先生觉得，对一个还是孩子的人来说，早早懂得哪怕明明是某个极好的道理，所谓的更早懂事，就是一种残忍。</p>
因为当年曹晴朗的祖宅里边，住着两个同龄人。所以陈先生不愿意让一个他觉得已经很懂事的可怜孩子，去为了一个不懂事的可怜孩子，变得更懂事。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p>
曹晴朗背靠着亭柱，可惜自己没有随身携带酒水的习惯。</p>
这么好的先生，怎么就被自己找到了呢。</p>
小米粒离开大白鹅的宅子后，又悄悄返回，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裴总舵主跟盟主大人商谈大事呢，她如今官儿不够大哩。</p>
发现好人山主坐在院子里，脚边堆满了长短不一的青竹管。</p>
小米粒蹲在一旁，看出端倪了，是好人山主的看家本领了，在打造竹箱呢。</p>
小米粒轻声问道：“好人山主，能给我也做一只书箱么？”</p>
陈平安微笑道：“当然没问题啊。”</p>
当年去大隋山崖书院的游学路上，给宝瓶打造的那只竹箱，已经太小了。</p>
小米粒说道：“我的那只书箱，可以放在最后便做，就用剩余的竹子，小小的，都么的关系。”</p>
陈平安笑道：“这堆竹子，做三只竹箱怎么都够了。”</p>
宝瓶，又乾，再加上小米粒的，没任何问题。</p>
崔东山在屋内书桌那边嚷嚷道：“先生！”</p>
陈平安头也不抬，“滚。”</p>
崔东山立即笑容灿烂道：“好嘞！”</p>
果然先生还是跟自己这个得意学生，最不见外，天气冷，但是学生心里暖啊。</p>
大师姐，曹师弟，你们挨过先生的骂吗？何况别说挨骂了，咱可是都挨过打的。</p>
大白鹅继续埋头算账，一手提笔书写账目，一手打算盘劈啪作响。</p>
自家青萍剑宗的账簿上边，因为观礼道贺一事，一下子就多出了好几笔谷雨钱。</p>
大泉王朝，礼部尚书李锡龄带来八十颗谷雨钱，对于如今捉襟见肘的大泉户部来说，真可谓是雪上加霜了。</p>
玉圭宗那边的八百颗谷雨钱。财大气粗，不愧是咱们桐叶洲的头把交椅！</p>
姜氏云窟福地的黄鹤矶与砚山，按照往年的入账，抛开成本，平均下来，每年约莫是七八十颗谷雨钱的收益。不多？很多了！</p>
何况是足足五百年的长远收益？周首席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从不让人失望。</p>
本来崔宗主都想顺应民心，写封密信到蛮荒天下某处渡口，好好劝已经是半个外人的周首席一句，如果没事，就别来青萍剑宗做客了，我们都担心小陌误会。</p>
现在看来，这封信还是要写的，就只是不写这句话了，伤感情，不合适，得在信上多与周首席叙叙旧，嘘寒问暖。落魄山的首席供奉，既然是仙都山的半个外人，那就也是半个自家人嘛。我们青萍剑宗，必须欢迎周首席回家。</p>
其实裴钱先前背着师父，已经偷偷将那件咫尺物交给了崔东山。</p>
大师姐说连同咫尺物在内，加上那一千颗谷雨钱，算是她借给小师兄和青萍剑宗的，不收利息。</p>
崔东山当然不敢收，明摆着要被先生骂的，但是当时看着大师姐的架势，就从不敢收，变成了不敢不收。</p>
被先生当面训几句，总好过被大师姐记账本吧。</p>
他娘的，找个机会，把白玄的那部英雄谱供出去，看看能不能在大师姐那边将自己的全部债务一笔勾销。</p>
老真人梁爽他们几个贵客，贺礼加在一起，也不到二十颗谷雨钱，可毕竟是货真价实的谷雨钱呐，如果折算成雪花钱，就是好大一堆了。</p>
还有那艘“桐荫”渡船，这会儿已经停靠在“青衫渡”那边，跟那条跨洲风鸢渡船，一大一小当邻居呢。</p>
陈平安问道：“大泉王朝那边，六十年内，大概能找到几个剑修胚子？你能不能有个大致估算？”</p>
崔东山想了想，“桐叶洲的剑道气运，实在是让人……一言难尽。如果按照常理，甲子之内，即便一国境内被挖地三尺了，估计都只能找</p>
到两个？三个？不过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了，有先生在此坐镇，再加上大泉姚氏自身就能够吸纳一洲气运的缘故，数量大概能翻一番？”</p>
陈平安说道：“大泉那边也不容易，百废待兴，处处都需要用钱，还要维持与桐叶洲第一王朝相符的边军兵力，我们就假设有五名剑修来仙都山修行好了，规矩还是那么个规矩，他们炼剑所消耗的天材地宝，你就跟大泉户部那边打个对折，再报个数目过去，等到甲子之后，如果大泉王朝彻底缓过来了，就不用打折了，该是多少神仙钱就多少。”</p>
崔东山嗯了一声，“听先生的。”</p>
蒲山那边，送出了两张地契，至少价值五六百谷雨钱，其中一座山头，早已荒废多年，但是占地广，而且自古就有银矿，在历史上一直断断续续开采或封禁，要不是它属于蒲山云草堂的私人地盘，那个最新恢复国祚的朝廷，早就吭哧吭哧开山去了。外一处飞地，因为算不得什么风水胜地，在那场战事中反而得以逃过一劫，当下有个在天目书院那边报备过的小仙府门派，几十号流离失所的谱牒修士，都成了山泽野修，便干脆聚在一起抱团取暖，算是正儿八经开山立派了，初代掌门是个龙门境老修士，因为他与蒲山有点香火情，而蒲山又是个一贯大度的，所以就只是意思意思，收下对方砸锅卖铁凑出来的几颗小暑钱，便将山头租赁出去了，先前种秋说此地能够作为一位金丹地仙的道场，并非溢美之词。</p>
崔东山笑道：“裘供奉好眼力，刚好留下了最值钱的三样龙宫旧藏，否则就不是估价六百颗谷雨钱了，贺礼怎么都能翻一番。”</p>
陈平安忍不住笑骂道：“那是裘嬷嬷留给胡楚菱的，然后胡楚菱还是你的嫡传弟子，你还有脸说这个？”</p>
陈平安转头望向小米粒，“对吧，小米粒？”</p>
小米粒挠挠脸，“是不太应该哈。”</p>
崔东山之所以打算盘记账，主要是在仔细记录青同道友的那些镇妖楼旧藏珍宝，实在是数量太多，光是那些孤本的书目，就可以单独成书了，各色宝贝就这么积少成多，总价自然就特别可观了。</p>
先前种夫子在青萍峰祖师堂内，说是一千两百颗谷雨钱，不能说是“谎报”价格，而是这个价格，属于早年的市价行情，在如今灵器、法宝多多益善的桐叶洲，故而是有极大溢价的，根本不愁销路，只会被打破头疯抢，会不会有修士觉得被杀猪？来来来，只管往老子钱包这边使劲砍。所以种秋这个青萍剑宗的账房先生，一开始是比较犹豫的，结果被崔宗主好说歹说，才昧着良心报了那个价格，所幸那位青同道友，如今也成为了祖师堂有椅子的记名供奉。</p>
此外还有那个胖子姑苏的几成家底。</p>
可能这才是真正的贺礼大头。</p>
毕竟是一位扶摇洲帝王出身的飞升境鬼物。</p>
陈平安说道：“庾谨的那些家当，除了已经还回去的，其余四成，先留着不去动分毫。”</p>
以后开凿大渎一事，可能需要庾谨出手帮忙，到时候这些本就属于这头鬼仙的家底，找机会一一还回去就是了。</p>
崔东山满脸讶异，啊了一声，“先生，仙都山这边只留下三成。”</p>
陈平安立即站起身，就要去清查账目，崔东山连忙合上账簿，哈哈笑道：“记错了记错了，是四成。”</p>
陈平安坐回竹椅，继续打造竹箱，“光是实打实的谷雨钱，就有多少颗了？你们青萍剑宗还跟不跟我哭穷了？”</p>
崔东山如遭雷击，伤心欲绝道：“小米粒，你听听，先生说的是‘你们’青萍剑宗，像话吗？你说伤人不伤人？”</p>
小米粒摇头晃脑做个鬼脸，“你们，你们。我们落魄山，我们落魄山。”</p>
崔东山靠着椅子，双腿乱踹，挥动袖子，“这日子没法过了，连右护法都开始欺负人了。”</p>
小米粒赶忙跑进屋子，踮起脚尖，伸手挡在嘴边，与侧身趴在椅把手的大白鹅窃窃私语。</p>
虽然典礼已经结束，但其实密雪峰这边的各个宅子府邸，都各有各的客人登门拜访。</p>
比如张山峰就找到了太徽剑宗的年轻宗主，劈头盖脸就是一句，“刘宗主，我酒量不行。”</p>
白首笑得肚子疼。</p>
刘景龙笑道：“没事，我不劝酒。”</p>
帮着张山峰和白首倒了两碗酒，刘景龙抬起手中酒碗，与张山峰轻轻磕碰一下，问了一个好奇已久的问题。</p>
刘景龙笑着解释道：“我当然不喜欢喝酒，但是那些被某人怂恿，来找我喝酒的人，既然是他的朋友，我觉得肯定值得认识。”</p>
年轻道士喝了一大口酒水，笑道：“说实话，能够跟刘宗主同桌喝酒，搁在二十年前，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p>
刘景龙笑道：“这种话，信的人，肯定不多，我算一个。”</p>
白首突然感叹道：“那位人间最得意，还有蛮荒天下那位，以及咱们北俱芦洲北边的那个白裳，再加上我白首，咱们姓白的，在山上，大姓啊！”</p>
张山峰开始认真琢磨姓张的山巅修士有哪些了。</p>
刘景龙倍感无奈。</p>
白首抿了一口酒，自顾自点头道：“听说那个斩龙之人姓陈，再加上南婆娑洲那位肩挑日月的醇儒，以及我的好兄弟陈平安，姓陈的，排在第二好了。”</p>
裘渎带着醋醋，去拜会旧玉芝岗淑仪楼三位修士。</p>
落魄山掌律长命，带着嫡传弟子纳兰玉牒，还有身为风鸢渡船二管事的贾老神仙，一起找到了吴钩和萧幔影这对道侣。</p>
贾老神仙竟然主动当起了厨子，系上围裙，亲自炒了几个佐酒菜。这自然让那对道侣受宠若惊，主要是尚未真正适应青萍剑宗的门风，相信他们很快就不会对这类事感到大惊小怪了。</p>
刘聚宝和郁泮水，则主动找到了玉圭宗，后者下榻之地，是密雪峰首屈一指的大宅子了。</p>
这也是为何许多宗门庆典，某些个谱牒修士愿意咬牙给出一份子钱，也要削尖脑袋去参加的原因之一。</p>
不单单是混个熟脸那么务虚的事情，许多实打实的卖卖，大生意，真就是这么凑在一起谈下来的。</p>
当然对刘财神来说，肯定不在此列。</p>
在去的路上，郁泮水笑道：“即便是宗字头的庆典收贺礼，一口气收下这么多颗谷雨钱，为数不多吧？”</p>
刘聚宝点头道：“上一次，可能是韦赦跻身上五境，再上一次，大概是于玄再次创建下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