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片刻,悟虚开口说道,“其实我本人族,对于儒门,也是自小耳濡目染,如果师弟能给我安排一个可以修佛的去处,纵然所属天人书院,也未尝不可以。”
朱元璋闻言,凝神思虑片刻,忽然双眼一亮,抚掌笑道,“若是师兄如此说,天人书院倒确实有这么一个地方,只是恐怕委屈了师兄。”
悟虚淡淡笑了笑,“师弟你又不是不知道,师兄我一心修行,那些世俗事物,师兄我岂会在意?”
“想当初,师兄还是七八岁孩童之时,孤身一人,误入莲华峰,宗门长老便有言,说师兄慧根深种,他日定能弘扬佛法。师弟我初始不信,但这一步步看来,从人世间到这天外天,师弟我现在是钦佩至极。只可惜,师弟我,造化弄人啊,如今却已不在佛门中。”朱元璋,见悟虚如此说,不禁颇为动容,饱含深情地对着悟虚,举起了酒杯。
悟虚也举起酒杯,“元璋师弟,我们现在不又在一起了么?再怎么说,我们今生今世,都是师兄弟。来来,你我师兄弟干了这杯。”
朱元璋听罢此言,不由双眼微微一凝,对着悟虚说道,“今生今世,师兄这是说的什么话?若是凡俗之人,倒也罢了;但师兄与我也算是修行有成之人,若也说今生今世,岂不是太小家子气了么?”
哈哈哈!悟虚与朱元璋,两人大笑不已。
最后一杯酒,最带劲。悟虚与朱元璋,各自喝得脸都红了。出了酒楼,却早已有一辆马车候着。这马车,松木而造,古朴典雅,四匹白马,每一匹白马皆神骏不凡。
马车上,悟虚与朱元璋,相对而坐。有几次,悟虚感觉似乎有巡逻之士要拦路盘问,但又似乎看见了什么,便退了去。所以,这一路上,辗转曲折,却还是畅通得很。
马车,犹如夜航船。朱元璋,就着头上的一颗夜明珠,身前的一个香炉,对着悟虚又将许多事款款述来。但许多事,朱元璋说得多,却只是许多无关紧要之事,传到悟虚耳中,便已如夜风,只在车外。
当然,悟虚也没有主动问,他在酒楼便没有主动问起。他没有主动问起多吉的消息,没有主动问起八思巴大师的消息,也没有主动问起其他很多人的消息。这些人的消息,有许多,便是鲁智深当时也有点讳莫如深,遮遮掩掩,恐怕是有点不妙。
当然,朱元璋倒是仔细给悟虚介绍了这给悟虚安排的去处。
原来,是一处叫做集思楼的地方。天人书院,正如朱元璋先前所说的,有许多大周朝退位下来的帝王,以及朱元璋这样的身具帝王之命的人。这些人,虽然囿于体制,退位之后,只得置身在儒门之中,但其实他们各有所好。所以,最后,便仿照天子藏书之举,在天人书院下面,设了一个集思楼,广招各种奇人异士,以备各种所需。说白了,按照悟虚的理解,便是有点像那个三陪,陪吃陪喝陪玩儿。当然,按照后世鲁迅先生的说话,便是各种帮闲;按照后世曹雪芹在红楼梦中的说法,便是那篾片相公。
这不,到了地方,悟虚下了马车,随朱元璋一路走去,只看到一路幽深,哪里看到那大气磅礴的书院景象。想必是书院的外属的某一偏僻所在吧。自然,这集思楼,修得高大,而且占地也不小。
这楼里面,恰似先前悟虚随天妖入驻之地,释儒道妖魔鬼,形形色色,各色人等皆在于此。
朱元璋领着悟虚入内,安排好了之后,对着悟虚略带歉意地说道,“师兄,暂且在此住下。改日,师弟再来拜访,为师兄引荐几位大周朝前任帝王。”
嗯,原来还要改日“过一下堂”,走走流程。悟虚虽然早有所料,但心中也自有一番感慨,只在明面上对着朱元璋,带着眼神笑言道,“原来如此,也罢也罢。到时候,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师兄,切莫误会而动怒。”朱元璋,急忙说道,“天人书院,对师兄颇为看重。师弟,之所以明日要为师兄引荐几位大周朝前任帝王,无非也是想为师兄多谋些方便罢了。”
“如此,倒是多谢师弟了。”悟虚自然不会穷追猛打。
这也算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自己的身份,早就通过鲁智深,透露了出去。但过了这么久,便只有佛门莲华宗通过鲁智深之口,愿意接纳自己;但偏偏,莲华宗太上长老,却偏偏是那六位另有图谋的通玄大修士之一。悟虚可是不愿到时候,沾染牵涉了进去。另一方面,悟虚对朱元璋介绍的这个天人书院也有了点兴趣。
朱元璋,临走之时,取出一面传讯玉符,交给悟虚,想了想,复又对着悟虚不好意思地说道,“以后在这里若是有什么事,师兄可以报马仙子的名号。”
悟虚脑海里,顿时出现了马灵华那巾帼不让须眉的飒爽英姿。他心中一动,回想起鲁智深曾言,“马仙子,人世间一行,定然是立了大功。”
朱元璋,笑了笑,“自然,马仙子前番下人世间,不辱使命,获得了赤明天数,如今正在赤炎天修行,出来之后前途不可限量。”
悟虚正待要问何为赤炎天,但看朱元璋的神情,便自动打住,换了个轻松地话题,含笑打趣道,“师弟,说了这么久,不知有没有护官符给我啊?”
“护官符?”朱元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悟虚,吟诵着,忽然想到此乃后世明朝之后清朝文人曹雪芹所著的《红楼梦》中才有的桥段字句,便呵呵两声,复又解释说道,“有人的地方便是江湖。师弟将我引到天人书院的集思楼,总要告诉我有什么忌讳,有什么厉害人物,如此这般,须得注意的吧?”
朱元璋恍然大悟,对着悟虚笑了笑,又取出一枚玉符,凝神片刻之后,交于悟虚,“天人书院,不同于人世间的书院,亦不同于寻常宗门,其势力遍布玄阴星。但凡信奉遵循天人之训,便是书院一员。而但凡书院一员,或手无缚鸡之力,或呼风唤雨,神通广大,都是平等的,平等的人,都可以拥有极大的权势。”说到这里,朱元璋顿了顿,对着悟虚肃然说道,“所谓天人之训,便是天底下人最大,甚至人可胜天。”
悟虚毫不诧异,后世之中,还有人定胜天呢。区区人可胜天,又算得了什么惊世骇俗。
朱元璋,见悟虚一脸淡然,心中一块石头也终于放下。他其实是被书院长老点名指派来邀请悟虚的。先前,悟虚刚上天外天之时,朱元璋,亦曾有此任务。但那个时候,吉凶难测,朱元璋是暗自放了水的。而此次不同,朱元璋是真心觉得悟虚入天灵书院,是上上之策。但朱元璋又担心,悟虚受不了看不惯天灵书院那些规矩。幸好,这最根本,最难的一点,悟虚好似毫不在乎。
朱元璋,见悟虚一脸淡然,便将玉符交于悟虚手中,“当然,话虽如此,人与人之前,定然是有所不同的。书院自上而下,有院主,有长老会,还有各种职责部门。师兄,目前所要注意的,便是方才那些监察院的人。”
悟虚接过玉符,凝神细探。玉符里面,不过是天人书院的组织架构,至于真实的势力分布,却是没有。
也就在这个时候,悟虚忽然感应到了神潜的气息。他似乎受了重伤,正如惊弓之鸟一般,祭着曼陀罗法界,在附近躲藏逃窜着。
神潜!悟虚心中急了起来,丢下朱元璋,也祭起曼陀罗法界,飞了出去。
悟虚曾与神潜,传授过法界相融之法,他这般一祭出曼陀罗法界,神潜顿时便有了感应,当即朝着悟虚这边飞来。
悟虚当即施展法界相融法门,神潜倒也不排斥,随着法界遁入了悟虚的法界之中。
悟虚细细凝神观照,只见神潜,面色惨白,衣衫破碎,额头左侧隐隐有一指的凹陷。
神潜,咳血不止,手上却仅仅攥着一本书卷。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睁大着眼睛,上气不接下气地瞪着悟虚法界本尊。
悟虚又是心痛,又是动怒,正要怒声询问。两道人影,又一前一后地相继飞来。
其中一人,自然是朱元璋,而另外一人,却是一名长须紫面的玄衣儒修。
不远处,还有数名同样身着玄衣的修士,一边四处逡巡,一边朝着悟虚等人所在之处飞来。
“此人乃书院监察,师兄无需心急出声,让师弟出面应付。”朱元璋神识传音给悟虚,随后上前一步,对着那长须紫面的玄衣儒修,拱手含笑,“原来是袁监察。”
那袁监察,面无表情地看了看朱元璋,片刻之后,方才说道,“原来是朱天子,袁某此刻正在缉拿一个潜入书院的小偷,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说是见谅,语气却高傲得很。
但神潜,已然在悟虚法界中,他们岂能轻易抓到?
待到那些数名玄衣修士,飞至这袁监察周围,齐齐摇头。袁监察,不由便把眼神投向了悟虚,“朱天子,这是何人,怎么看着面生得很?”
朱元璋当即正色,对其说道,“好叫袁监察知晓,此乃元璋的师兄,悟虚大师,乃是马仙子在人世间看重之人。”
那袁监察哦了一声,复又打量了悟虚一眼,随后对着朱元璋和悟虚微微拱手示意,便带着属下翩然而去。
“神潜,你为何潜入这里来当小偷?你偷了什么?”悟虚气愤至极,却顾忌着神潜,心神沉入法界,连声质问。法界之外,朱元璋的那些介绍天人书院监察的话语,悟虚反倒只是听了个大概。
“带我回湖心亭。”神潜,一边咳血,一边对着悟虚说道。他翻来覆去便是这一句,全然不管悟虚如何动怒,如何心急,如何质问。
悟虚没有办法,他清楚记得方才看到的,神潜手中攥着的那本书卷,不过是一本论语,一本普普通通的论语。
悟虚向朱元璋告了声罪,遂带着神潜,复又朝着那先前的湖心亭飞去。一边飞,一边为其疗伤。
待回到湖心亭,只见亭间,那一群少年依旧在,还有夜风拂过,莲花飘香。
本已伤势稳定的神潜,在这些少年的惊叹声和欢呼声中,不由又咳起血来。他随手将那一本自天人书院偷来的论语扔在湖中,然后双手扶着石桌,坐在亭中,一边得意地大笑,一边大口地咳血。
神潜的殷红鲜血,落在石板上,又随着夜风,丝丝缕缕地飘散在空。
悟虚站在亭中,在一旁呼吸着带着血腥和莲花香的空气。
他没有再怪罪和责问神潜,因为他自己呼吸着这带着血腥和莲花香的空气,方才感到一丝快意。因为,方才在天人书院外围的集思楼,自己总感觉有些憋屈,无论是自己还是朱元璋。
这带着血腥和莲花香的空气,就像千年的醇酒。悟虚呼吸着,沉醉着,对着神潜说道:
我从一世界,无端到此间。
历经十余年,又至天外天。
不是飞升仙,未见菩萨现。
多少营营事,真真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