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仆院掌管皇家车马,太仆院杂役是个苦差事,郑众每天的工作便是喂马,年近五旬的人整日与杂草、马粪为伴。但令人惊讶的是,这个从权力巅峰瞬间跌落谷底的老者,竟然心平气和的接受这一切的安排。面对差头刻意的为难,丢给他的那些旁人不愿意碰的苦活儿脏活儿,他始终一言不发,默默的干着,默默的忍受着别人的羞辱。没有人能看懂,在他那双晦暗且阴沉的、犹如秃鹰一般的眼睛里,究竟藏着些什么。
在郑众被贬的第十天,蔡伦来到了这里。
现在的蔡伦已加封黄门侍郎,全面接管了郑众此前的差事,成为了这座皇宫里可以翻云覆雨的人物。
当他来到郑众照看的马厩前时,只见一个白发苍苍、衣衫褴褛的老人正佝偻着盘膝坐在马槽旁,机械的往马槽中添加食料,到处都充斥着一股马尿混合着马粪的味道,令人作呕。蔡伦打发走身后跟着的随从,独自一人走向了这个老人。
郑众听到身后的动静,迟缓的回过头来,愣了一瞬,随即用青筋凸起的手撑着地,艰难的站起身来,佝偻着腰小步走到蔡伦面前,毕恭毕敬道:“奴才拜见蔡侍郎······”
说着便要下拜,蔡伦慌忙一把将郑众扶住,随即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叩首道:“蔡伦拜见大人!”
郑众诚惶诚恐道:“侍郎大人这是折煞老奴了哟······”
蔡伦直起身来,神色悲戚的对郑众道:“蔡伦自知对不住大人,今日特来向大人请罪!”
郑众枯枝一般的手搭在了蔡伦的肩上,声音低沉嘶哑:“蔡侍郎何罪只有?良禽择木而栖,你做的,很对······”
蔡伦无法向郑众解释,他选择帮邓绥,不是因为择木而栖,不是为了改换门庭,只是因为他还存着良心,这让他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儿。可是“良心”这种东西,他没有办法对郑众说,因为郑众应该早就没有了。然而,眼下郑众凄惨的处境却又让蔡伦的良心深深不安起来,无论这个老人曾经做过多少错事、坏事,曾经使用过多少阴狠毒辣的手段,但于自己而言,他终究是有救命和提携之恩的人。当年若不是得他收留,他与自己的老父怕是早已横尸街头无人问津。
而当年在他进宫之后,郑众便将他的父亲安置在自己所指定的地方,每年许他们父子相见两次,除此以外,蔡伦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亲被安置在哪里。蔡伦心里通透的很,郑众此举并非表面上看起来的为他照料父亲那么简单,更重要的是,这是牵制他,让他俯首帖耳乖乖听命于自己的最大筹码。
郑众当然没有想到,即使有这么大的筹码在手上,他竟然还是输了。
蔡伦眼神中充满内疚,用乞求的口吻对郑众道:“蔡伦还有一事相求,望大人成全!”
郑众嘴角扯出一丝苦笑,反问道:“你爹?”
蔡伦向郑众叩首乞怜道:“还望大人成全!”
郑众幽幽的叹了一口气,沉默半晌,方道:“罢了,老奴现在自身难保,也无法照料你爹了,老奴这就将你爹的安身之所告知与你,蔡侍郎请便吧······”
蔡伦万万没有想到郑众会答应的如此爽快。这几日来最令他提心吊胆的事情便莫过于父亲的安危,他甚至隐隐担心郑众会因为自己的背叛而一怒之下伤害他的父亲。如今看来,自己却是小人之心了。
感激涕零的蔡伦又重重的向郑众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对郑众道:“大人放心,蔡伦纵然万死也会报答大人的大恩大德!”
郑众什么也没有说,沉默的转过身,缓缓走回了自己的马厩,俯身拾起了刚刚放下的勺子,继续为马槽添加饲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蔡伦久久凝望着郑众苍老佝偻的背影,百感交集,心中的内疚之情愈甚。
直到蔡伦转身离开马房,郑众才转过身来,看着蔡伦逐渐在视野里消失,浑浊的双目中闪出一丝异样的光。
蔡伦很快便接回了自己的父亲蔡老爹,但他悲哀的发现父亲已然病入膏肓,即便请来了洛阳城里最好的大夫也无力回天。
其实早在半年前,蔡老爹病弱的身体便急转直下,一日重似一日。上次蔡伦与父亲见面是在约莫三个多月前,当时他见父亲这般情形,心中便已大概知晓时日无多。所以此刻虽然心情沉痛,但也在意料之中,能最后尽几天孝,他已心满意足。
至此,一场巫蛊案所牵动的惨烈的权力洗牌,暂时告一段落。邓绥成为了最后的赢家,只不过这一次赢的武器,却是她曾经不愿拿起,如今却不得不拿起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