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微光顺着走廊尽头的落地窗照入病房区,让窗前的栏杆反射出光芒,穿过黎云的身体。站在窗前的黎云没有影子,早早起来的病人和病人家属也不会看到这样一个身影。
整个楼层,只有林友德在注视着黎云。
他现在听不到黎云讲电话的声音,因为黎云背对他的缘故,他也看不见黎云的表情,无从推断黎云讲了什么,只能在心中计数,算着黎云讲电话的时间。
不过,光从开头时黎云讲述的事情经过与这漫长的电话时长来看,黎云应该是在求援,中心医院的这件事已经变得极其复杂和麻烦。
林友德自己也有这种感觉。
他在方晓恬病房里见到的恶鬼和蔡朝阳有着一样的长相和身形,却像是一对双胞胎,有着某种本质上的区别。昨晚在病房,他也再次见到了那个“恶鬼”。他只看到了恶鬼的影子和双手,可那身影轮廓和布满皱纹的手,都足以证明它和出现在方晓恬病房里的恶鬼,外形截然不同。
这实在是奇怪。
林友德想不明白这其中关键,不过,他能从黎云的行动猜测出,这事情的关键应该是在郁明星。
想到此,林友德转头看了眼病房。
郁明星昨夜被吵醒后,就一直没有睡着。
他有点儿不安。昨晚发生的事情实在是难以解释。林友德这个警察不愿解释。他自己则感觉到了一种诡异……
郁明星一时间想到了撞鬼。可他从小到大,对鬼故事、恐怖片那么痴迷,也没见到过鬼。不都说小孩子比较敏感,容易看到脏东西吗?他小时候整日待在医院,都没有见到鬼。这会儿都那么大岁数了,倒是见到了?
另一种会见鬼的情况,就是……
郁明星心生恐惧,可陡然冒出来的恐惧很快就被他自己给驱散了。
再怎么想,这都不科学。
见鬼这种事情怎么可能真实发生呢?
林友德这个警察还在门口守着呢。
郁明星百思不得其解。
等到天蒙蒙亮,其他病房有人起来,楼层里多了人声,郁明星便也起了床,不再躺在床上发呆了。
他们病房有些过于安静。所有人都留意着门口的林友德,各怀心思。面对郁明星,他们的态度也是有所改变。
郁明星顾不上郁闷。他还在烦恼林友德究竟要对自己做什么。他编的故事是被警察采信了,还是另有怀疑?采信,不太可能吧。就是怀疑,也不该这样盯着他这个证人吧?中心医院最近的热议焦点就是林友德这警察,还有徐海军,还有一切起因的那两个被送进来抢救的凶案幸存者……
郁明星洗漱的时候一直想着这事情,洗漱完,才注意到手机上一闪一闪的提示灯。
他解锁手机,发现昨天晚上外甥发来的回复:
【那个连环灭门案听说已经查得差不多了啊,就是几个罪犯还没抓到,受害者都是他们的近亲属。舅舅你怎么想到问这个?】
【你这几天身体怎么样?我妈妈煲了汤,我明天休息,早上给你送过来。】
【病房是呼吸科的17床吧?】
郁明星心中一沉,给外甥发了消息,却仍然没有解开心中的疑惑。
他的人际关系相当简单。联想到灭门案和在逃的罪犯,他只能翻着自己的微信通讯录,寻找线索。
是某个病友吗?
他在中心医院结识了不少病友,常联系的也有那么几个。
这个切胃的是外地的;那个搭心脏支架的年纪很大了;开阑尾的这个是单亲妈妈,儿子才上初中,不太可能是罪犯吧……
如此一想,郁明星想起了林友德和钱警官的两次问话。
他眉头紧锁,绞尽脑汁地回忆。
蔡朝阳医生早就去世了,不可能犯案,至于蔡朝阳的亲朋好友,他一个都不认识。他在急诊遇到的那个小男孩,算算年纪,现在正好是年轻力壮,能够犯案的时候了,只是那一面之缘,让他都记不起那小男孩的名字。再有一个青年,肚子被捅了一刀送进来,是个摆摊做生意的,性格大概也有些冲动。可能就是他?
郁明星左思右想,都记不起那个名字。
至于徐海军,他压根就没见过这个普外的老主任。他倒是记得徐海军后一任的普外主任,也知道现在的这位辛主任。
郁明星想得脑子都疼了,直到被送餐的声音吵到,才停止了思考。
他一抬眼,就看到门口的林友德。林友德没有紧盯着他,反而是奇怪地侧着头,看着自己的身侧。
郁明星知道,那个方向,能看到走廊尽头的窗户,只是从这位置看出去,看到的应该是被栏杆切碎的逼仄景物,而且是不怎么有意思的城市一角。
郁明星移开视线,拿了自己的饭碗,去盛了粥,拿了包子和咸菜,都没和林友德打招呼,就回到床边,吃起了早饭。
没过多久,他就听到了门口的骚动。
他转头看去,见林友德震惊地踢倒了椅子,那恍惚的神情,像是看到了什么令人诧异的东西。
郁明星好奇地探头往外张望。
他什么都没看到。
林友德呆滞的视线却是一直在移动。
就好像有什么旁人看不见的东西,从走廊一路进来,来到了他们的病房。
郁明星想到此,不禁怔住。
他莫名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他促局不安地放下勺子,从椅子上站起来。
也不知为何,他感觉到身前多了两座大山,威势惊人。遮天蔽日的高峰压迫感十足,好像要倾倒下来,将人碾碎。
郁明星想要后退,却只感到自己的呼吸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他捂住了胸口,脸憋得青紫,整个人摇摇晃晃,直接跪倒在地。
“啊!”
“快叫医生!”
病房里骚乱起来。
隔壁床的中年大叔连忙拉住了郁明星的手臂,郁明星的身体却好似千斤重,坠在地上,怎么都拉不起来。
郁明星这时候更是感觉痛苦。
他的肺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桎梏,那巨大的力量几乎要将他的肺给捏碎了。
他一点儿气都吸不到。肺收缩着,心脏也跟着收缩,全身的血液都变得凝固,无法正常流动。
赶来的医生护士一齐用力,将郁明星抬到了病床上。床头的鼻管被套在了郁明星的头上,氧气开到了最大。
郁明星只觉得鼻腔内被冷风吹着,清凉的感觉停留在鼻腔中,冲破气管,灌入大脑,冻结了他的思维。可他的肺依然呼吸不了。
他出现了耳鸣的症状,周围医生护士的声音变得遥远。
喉部的疼痛让他远去的思维回归了几分。
他知道医生给他开了气管,只是,除了疼痛和流血外,他感觉不到其他。
依旧没有空气进入他的肺。
他的肺被什么东西包裹起来,只能在那不断缩小的空间内无力挣扎。
他就要死了。
郁明星的脑海中忽然蹦出了这个念头。
念头冒出来的同时,他感到了恐惧。
幼年时的求医经历甚是模糊,只记得那些有意思的事情,疾病的痛苦全然被遗忘,治疗的坎坷和心酸是属于父母的,逃离死亡的喜悦当然是不存在的,因为他那时候根本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就连死亡意味着什么,他都不明白。
等到他身体再次出现问题,频繁进出医院,他已经理解了死亡,也理解了医疗。他知道自己身体虚弱,却也知道自己并非重症患者,不会迅速走向死亡,也不会有随时随地暴毙的风险。正相反,他可能会这样虚弱地度过漫长的一生,他还会活很久、很久。
从未预料的事情居然就这样降临了。
郁明星想起了自己过去碰见过的一些病友。
那些前一天还在与他聊天,到晚上就突然不行了的人;还有被送进病房时就奄奄一息,不久就离世的人;那些无奈之下放弃治疗的人……
死亡,在医院里不是新鲜事。
郁明星想到此,恐惧的感觉愈发强烈了。
求生的欲望也跟着升腾起来,带动了体内的血管。
他有了种奇妙的感觉。
他没有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但心脏有力地跳动了两下,让了血管中滞留的液体重新运转了起来,接受了供血的器官跟着恢复了几分活力。
郁明星隐约听到了林友德的声音。
林友德正焦急地喊着什么。
明明听不清,郁明星却直觉那是对自己很重要的事情。
他艰难地侧过头,眯缝着眼睛,看向病房门口。
不知道他是不是产生了某种幻觉,视野变得不太对劲,只能看到两团光。
黑色的和白色的光。
光芒中,有两道人影逐渐从模糊变得清晰。
白色的光团中,穿着古装、留着长发的男子面无表情。郁明星却从他的双眼中看到了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