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南希城郊外,密林
要撇开官道、走进没有路的密林,上官翼翻身下马,查看了一下马掌,然后轻拍这匹还是少年的棕色小母马。
小鸣也微微转向他,用自己的面颊,蹭着主人的肩膀,这一路,他俩经常这样相互安慰彼此。——一个是刚刚离开族群辛苦讨生活的马,一个是刚刚脱离牢狱警惕各路追杀的人。
从体型和耐力来看,小鸣果然如韦霆说的那样,是一匹难得的军马。他说,外形也酷似上官府曾经的一匹叫“追鸣”的马,所以,起名字叫,小鸣。
韦霆,在慕容家族大清洗之后不久,便去了帝京南边的要塞,阙城,做城防的小将,不想在帝京这个是非之地,淌浑水。
他得了消息,特特算准了时间,带着三个月前来找他的上官希,等着上官翼进入阙城。
上官希,本来是坚决要跟着许盈盈返回帝京,被所有人,阻止。
这次还是和趁夜跑出上官府的情形差不多,她身材颀长、面容俊美,学着许盈盈扮成个小厮,跑出上官明泊的看护,一路快马追上了两天前启程的许盈盈。
许盈盈看着追过来的上官希,知道她是大概知道了些,要回帝京做打算。
因为知道她与大哥上官翼的感情深厚,所以虽然只和她说了上官翼在狱中还算安好,不敢告诉她刑罚和李乾的目的,但上官希知道,刑部大狱多是有进没出的,而且她太了解大哥上官翼了。眼下在帝京只靠许盈盈一个人,不可能的。
她最担心的是,上官翼为了保全上官家,而在狱中被活活打死。
因为不能讲太多关于李乾,所以当上官希貌似轻松的问许盈盈,如何知道大哥在狱中的“安好”,许盈盈只和她说,自然是“买下了关系”。
上官希立刻明白,大哥能活着出来的机会,不大。因为,能“买卖关系”的犯人,多数都不太会活着出狱,在榨干家人的最后一分钱之后。
单纯的上官希,问到许盈盈这么急急回帝京是何缘故,许盈盈自然没有讲出,最大的担忧反而是因为柳继的杀意。
因为在东北住了半个月,她发现这里的人,没一个知道关于柳继、柳家的任何。她没必要将东北的一脉,拉进柳继的仇恨里。
许盈盈只低头说着半真半假:想距离上官翼更加近一些的帝京,等消息。
有上官希的一路作伴,返程的许盈盈觉得日子不再那么凄凉,尽管对上官翼的生死未卜仍然让她,时常心焦无比。
快到帝京的时候,许盈盈想起在之前宫中侍疾,相识过的韦霆,那个身形很像上官翼的人。
她左思右想,与其让上官希和自己一起住在百源堂等上官翼,不如让她去找韦霆。
更何况,百源堂未必肯让上官希久住,非但不合规矩,许盈盈更加不想让百源堂、三师兄、甚至凤燕,因此扯进慕容家族大清洗的后续余波中。
而且,一路随行,许盈盈也大概知道上官希着急忙慌返回帝京的目的——为了救大哥,她非常有可能让自己进宫做李乾的侍女。
先不说上官翼出狱知道这个消息,必然此生不得安心,他当时为了不让自己入宫而斗胆和李乾要人,就以许盈盈对上官希的了解,这丫头进了后宫,能不能活到让大家都安生的时候,都未必。
更何况,以最好的预期,上官希能最后进阶成为李乾身边的一个嫔,许盈盈虽不甚了解上官家,但凭直觉也知道,上官家的上下人等,如果知道自己没有任何阻拦上官希的这个冲动,也必定不会原谅她。
许盈盈在东北过了个没滋没味的春节之后便启程返回,看着路上的积雪逐渐减少,心里担忧在狱中的上官翼是否能有个冬衣冬被,只好用上官明泊的话,和上官希做彼此安慰。
“皇帝念及旧故,自会保他。”
入夜,回到帝京住在百源堂上客房的许盈盈,来到隔壁的上官希房间,看着她在细细地梳头,想着,这丫头果然和自己的预想差不多。
“大妹妹,和你说个事情?”许盈盈第一次这么小心翼翼。
上官希放下手里的胭脂盒,笑着看向许盈盈,“嫂子,有啥,说呗。”
“我想着,我二人都这么傻等,也不是个办法,我方才想起了你大哥的一个同僚,韦霆韦大人。”
“哦,我见过这个人。”上官希突然双颧翻红,说道:“嫂子可是想让他去打听大哥的消息?”
看到上官希这么激动,许盈盈觉得有门。
“下午你也见过了,上官府现在这样了,一个人也不能够了。”说到这里,许盈盈看到上官希眼圈泛着红,也忍不住凄惶地哽住了。
半晌,她才继续,“我想你去找韦大人,让他帮你和刑部大狱里通通关系,我只是担心。”
许盈盈说到这里,是真的在担心,本来是想让上官希在韦霆那里,方便自己筹谋对付柳继,一时间倒忘记了,自己曾经说的谎。
上官希疑惑着,“嫂子,你自己的关系,不能够吗?”
被上官希一提醒,许盈盈立刻掩饰,“我那些关系,不行了。”突然想到上官礼,便紧跟着继续,“上官礼,死了。”
“哦,也是。上官礼确是在刑部大狱里,有人的。”
听到上官希这么嘀咕,许盈盈忍不住激动的脸红,自己无意间乱说的,倒歪打正着地混过心地简单的上官希。
许盈盈说:“你去找韦霆,先不说别的,只说不放心大哥,从东北跑回来,只一个人在帝京担心极了,想从他这里打听上官翼的处境,日后好回去和家里人说。
如果韦大人面有难色,你就说,家里的男人现在不敢有任何动作。你一个女孩子进出帝京打听,才不被圣上嫌疑。”
上官希拉起许盈盈的手,眼中泛着泪花,“嫂子不嫌弃我家,还在为我操心。”
许盈盈不敢和她再说下去,担心她知道太多,反而不能博得韦霆的同情。
城楼上,远远看着走路姿态很像上官翼的男人,一身素布短打扮、异常清瘦的病态白,身上只背着个小背囊,手里拿着把剑,进了城门只立在城垛边,等着城楼上的公文送下来。
城楼上看的分明,那手里的剑鞘是上乘木料,远看便能感知那经年的贵气,而应对拿剑之人的外在,清淡到几乎寒酸。
这迥异的落差让韦霆不忍多细想,心头押着酸楚,“腾腾”地冲下石阶,虽然他之前已经大概知道些。
韦霆,面对脸色苍白、瘦的几乎认不出的上官翼,一改之前的习性而没有多说什么、多问任何,只回身指着这匹小母马,说此去多个脚力吧,名字帮上官翼起好了,叫“小鸣”,并交给公文和一个装着银两的荷包。
他猜到了,上官翼可能是走着去南益州,银两原没有多少,他借机多放进去很多。
上官希穿着兵卒的男装,立在马身边,开始上官翼都没有认出来。
兄妹二人,吃惊地相互望着,呆立在了原地。
上官翼突然意识到,许盈盈被掳走前的眼神里,含着她没有说出来的话,上官希在等你。
上官希忐忑不安了几个月,终于看到活着的大哥,先是激动不已,但看到他完全脱形地几乎认不出来,她瞬间明白,刑部大狱里的上官翼,绝非许盈盈说的那样,有圣上在,无碍的。
她松了手里的龙头,捂着嘴、失声痛哭。
上官翼知道妹妹心疼不已,便走过来拢着她的双肩,低声安抚,没事的,都过去了。
为了让上官希好受些,上官翼将手里的幽兰剑,递给她。
“把这剑,带给秩二,是父亲的遗物。”上官翼本想借此分散妹妹的哀伤,谁知道说出“父亲”二字,眼前瞬间闪过自己半夜飞入家里,看着里面空空如也的一切,心痛起来。——父亲、祖父如若看到眼前,心,不能安。
上官翼,也住了口,轻轻搂住上官希,相互安抚。
半晌,上官希紧握大哥的手臂,因为上官翼和之前完全不一样而逐渐止住了哭泣,她大老远跑来见大哥,不是为了这么无能为力地哭泣。
她指着马上一个大包袱,说,马已经按照家里的习性训了两个月,包袱里的帝京特产,是韦大人命人买了用来打点南益的官僚的。
说到这里,上官希又哽咽得再说不下去了,只拉着上官翼的手,不肯松开。
立在一边的韦霆,跟着嘱咐上官翼,到了南益州要学着对生活里的人,和缓些。毕竟面对的多数都是普通人了,不再过着天天提脑袋的日子,更不必让紧张的心弦,熏染到周围的所有人。
他说,这是他这几个月的心得,让上官翼自己日后慢慢体会。说完,低头将自己的佩刀取下,递给上官翼。
从四目相对中,上官翼似乎察觉到,韦霆在刻意回避他知道的。
毕竟,韦霆的父亲也是先帝的内臣,韦霆又是独子,韦家如若在朝中用力,也会是举足轻重的一门。不过,上官翼看到慕容家族的惨局,想到自己,他也就闭口不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