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书楼,内室
许盈盈醒过来的第一个感觉,是腕上搭着温热有力的手指。
她睁眼看时,却发现眼前昏暗而模糊,忍不住急急问,“我的眼睛,我怎么了?”
立在门口、冲着门外的成妈低语的柳继,听到许盈盈的声音,不等医官说话,立刻回身走上前,正好看到许盈盈失焦的双眼看向自己,挥动的左手,被医官轻轻拿住,放下。
“许姑娘,你醒了?”柳继急忙说。
是柳公子的声音,怎么又是那个柳公子!——许盈盈更加慌乱。
“是,是柳公子吗?我,我看不清了。”她愣了片刻,艰难地吞咽着,“你,,,我怎么,还在这里?”
说完,她用力控制着笼罩自己的双重惊恐,不敢再言语,只是面容凄苦、鼻头发酸,眼角淌下泪来。
柳继没想到她会突然盲了眼,也慌了神,急切地俯身看向医官,又不敢上前打扰切脉。
城北的医官,也没想到一大早又被柳继派来的车马请了来。
第一次来书楼,只道是听他说,搭救了一个路人,出于善心请他过来看看。此时看着柳继着急忙慌的神色比先前更甚,毫不掩饰地紧张,盯着自己,医官心下倒奇怪了几分。
“这个柳小子,素来有些愣地不近人情,眼下怎的,对这个倒在路边的姑娘,动了心思?”
医官哪里知道昨晚的那一通折腾,只撤去诊脉的手指,并不多言更不多问,他不想知道大人们的私事。
起身取了银针,在许盈盈的穴位上针刺之后,医官才开口安抚。
“失明只是暂时的,不打紧,姑娘须得安心,休息几日便可恢复。”然后,他起身走到书桌边,拿起笔,思虑片刻,开始写方子。
柳继知他是军中嘴紧之人,见他在许盈盈面前言语谨慎,便放心不少,遂吩咐成妈好生送走医官、即刻去抓药煎汤。
看到许盈盈转醒,他莫名将悬着的心,放下了;当然,回身走到床边,他也不忘,表现着自己的怜香惜玉,给失神的许盈盈手里,塞进一方手帕。
“许姑娘,清晨打扫院墙,见你倒在小巷里,我就将你带回。你昨晚不辞而别,我还,,,”柳继这么一边扯谎一边察言观色。他料定昨晚的许盈盈并不知道,自己骑马追了她半个帝京城。
他适时地做了一下停顿,发现许盈盈只是握着手帕,停了哭泣,一动不动“看”着自己。
柳继也不确认许盈盈是不是真瞎,或者说他还不习惯她盲了眼,突然在她面前左右动了动,发现对方仍然毫无变化地“看”着自己,便放心地语带羞怯,接着说:“我还挺着急的。眼下你这样子,不如先安心在我这里调养。我叫来贴身婢女服侍你,你看,这样妥当吗?”
“我,我这样,”许盈盈迟疑柳继的叙述,因为失明的惊恐让她心乱不已,当时的她,完全想不起昨晚最后的点滴记忆。
她仍然不敢说话,因为完全失控于自己如何又一次躺到了这个柳公子的家里,加上昨晚在他的橱柜里竟然找到武人的夜行衣,更加让她心慌不已。
最初,许盈盈以为柳继是个书生,因为他穿着半新的便服,而且身形很瘦,不似她见过的上官翼、韦霆、张骏等人,衣服下的紧致,有着遮掩不住的结实。
后来,许盈盈才知道,柳继之前在军中做过斥候,专做阵前敌情侦察,因为他是孤儿。而初见给她清瘦书生的错觉,只是因为他身上的衣服,很不合体罢了。
“我会给柳公子带来诸多不便啊?毕竟,,,。”说着,她发现自己昨晚的衣服,以及衣服里的东西丝毫不乱,这让她神思犹豫起来。
柳继心里一块石头落地。
他发现,盲眼的许盈盈更容易对付,便轻松地起身打断她。“许姑娘,多虑了,你这眼睛,须得先安心静养要紧。”说罢,也不等许盈盈回答,直接扭头轻唤“庆儿、灵儿”。
两个面目清秀、身形打扮相似的婢女,鱼贯而入、屈膝行礼。
许盈盈视线逐渐清晰,是在吃过了晚饭之后,柳继过来嘱托婢女之时。
柳继不知道许盈盈的眼睛已基本恢复,因为赶着去营房,临走前不放心书楼,便穿着官服上来。他只规矩地立在门口,轻松如常地和门内的庆儿,吩咐着晚上书楼的门户和灯烛。
这里风大,他担心不熟悉这里的庆儿,夜间服侍的时候,火烛不上灯罩而引发火灾。
看着柳继低头的侧影,一瞬间,许盈盈想起了这个“柳大人”,她曾见过的。
更加惊恐于自己的处境,许盈盈失神地睁大双眼,望着柳继。
“公子,请放心。”庆儿说完,走去内室。
以为许盈盈仍然失明,柳继反倒是一脸轻松,冲着房中手抚桌面缓缓起身站立的许盈盈简短施礼,口中说了句,许姑娘安心休息,然后便扭身下楼了。
意识到柳继在失明的自己面前,才举止轻松,许盈盈盘算,自己可能暂时安全。
看着眼前进出的两个和自己年龄相近的婢女,许盈盈缓缓坐下。
一天之内,天地扭转一般,让她经不住摸向贴身的那块玉赋牌。
掌灯时分,婢女中一个苹果脸细眼睛、言语热情的,后来知道是灵儿,手捧着大捧盘,放着女人的新衣裳和发饰装扮,走了进来。
摸着崭新的物件,许盈盈轻叹一声,一阵凌乱、痛楚袭过全身。
就这样,许盈盈在柳继的书楼,忐忑地住了三天,直至传来上官府被查抄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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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上官府,内院
邱敬邱公公宣读完圣旨之后,跪在大敞院里的所有人,几乎都感到天旋地转,除了上官翼。
他听到身后两丈地之外的慕容礼英,低声喊,“上官,上官翼!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上官翼不做分辨,冲着圣旨刚刚说完“谢主隆恩”,便被邱敬身后冲上前的六个小太监,抽刀环立。
邱敬斜着眼睛,看着跪在地上的上官翼,说:“听老奴一句,先去刑部大狱说个明白,莫要做太多反抗,给大家存个体面。”
看着上官翼将目光从自己身上移向地面,邱敬面无表情地抬眼,看向上官翼身后、面容凄惶惨白的慕容礼英。
上官翼起身之时,着力看了一眼邱敬身边的黎缙,然后开始吃惊、叫苦。
果然,他的预计没有错,只是方向错了!
黎缙,以时辰赶早为由打发了全无经验的柳继,让他锁了奴人们便尽快离开,然后昏天黑底地举着大火把,带着手下将上官府上下又搜了个底朝天,甚至到了第二天,仍然不甘心地冒着小雨将小鱼池的水、血水,全部放干了,叫人下到池底、掘开鱼泥和砖石,他则立在边上,捧着微凸的圆肚子、抻着白腻的圆脸、睁着酸胀的圆眼珠,一刻不离地盯着看。——他要找先帝给游隼大人的黄金封赏。
上官翼根本没有时间和慕容礼英解释,有些后悔这天他二人不在一处。
听到有人喊,圣旨到,他正好立在西边的围廊,而妻子应该是在东边的卧房里,因此上官翼低头跪下的时候,慕容礼英还在跑过来的路上,这也导致他二人的距离,很远,因为慕容礼英一看到面容阴冷的邱敬,脚便软了。
上官翼被利索地锁了手脚,见周围的兵勇还算规矩地立在原地,并未上来推搡、打骂,便低头带着非常陌生、沉甸甸的铁链,绕过影壁,走出上官府,进了大门外的囚车。
他知道,让邱公公亲来宣旨,应该是圣上留给他的最大体面,前后看了一眼,发现只有一辆囚车,心里开始忐忑。
上官翼担心慕容礼英。
他始终不忍回头看一眼慕容礼英,尽管他知道,她必然在身后,拼命地看着自己。之后的他,每每触及,都不能原谅自己这一次的冷漠。
当时的他,认为毫无过失的慕容礼英,罪不至死。查抄之后,最坏的结果便是打几下、发配去边地——李乾会顾念瑞妃慕容姝英的面子。
只要自己尽力熬出了刑部大狱,必能找到她的,上官翼这么想着。在走出来看到只有一辆囚车的时候,他内心有些发慌,不过,转念一想反有些松了。
如若慕容礼英今日入了奴籍,她也会为了等着自己出狱而努力活下去,他知道她。而且,眼下可能成为奴隶,生存下去的可能性会更大些。
从时间推测,今日应该是卯时就围住了城东的慕容府吧,不知道那里是不是已经全部“结束了”,他这里竟然不曾有任何消息传来。——呆在晃动的囚车里的上官翼,后来想的却是这个。
这时候的上官翼,还是太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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