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起身离席,深深一揖,“原来是瑞王殿下,在下失礼了。”
“你我只是饮酒,公子不必在意这些虚礼。”
白兮影淡雅一笑,重新跽坐回慕容夙对面,“在下倒是时常听起大人提起殿下。”
慕容夙好奇道:“司乐大人都说我什么?”
“大人说......”白兮影抿了一口酒,转而严肃起来,“殿下自小便喜欢缠在这乐府,折他的花,挖他的草;弹断过他的焦尾,摔碎过他的陶埙;放走了他心爱的画眉,打破了御赐的净瓶......”
“......”慕容夙现在恨不得把脸埋进这酒杯里。
白兮影又笑道:“大人还说,殿下你虽然顽皮,在乐理上却是甚有天赋,是难得的人才。”
“大人当真这么说?”他看着白兮影的半面容颜,似笑非笑,那张面具下一定是绝色之颜,也一定有不可触及的伤口。不知为何,此人竟给他一种亲切感,仿佛是旧相识。在这个人面前,仿佛平日里那些沉重的面具和伪装都可以卸下不顾。
慕容夙惨然一笑,“我出生皇室,爵至亲王。在别人看来,我从小锦衣玉食,虽风流成性,顽劣不堪,却还能有个待我如己出的皇帝哥哥。可我的胞兄早在八年前便因谋逆之罪而自焚于室,母妃也因此病逝,只余我一人在这世间长大。我的好皇兄,面上虽是待我好的,心里却总觉得我与兄长一样有谋反之心。我以往常来这乐府,不过是因为在这噬狱般的皇宫里,唯有司乐大人会耐心地陪我说话,给我讲道理,教我弹琴识谱,从不会骗我。”
白兮影抚着酒杯上的瑞兽雕纹,轻勾起薄唇,“殿下有没有想过,这或许,是一种补偿呢?”
补偿?慕容夙看向这个青年,那唇角不散的一抹笑意,眼底难测的深潭,这个人的那一半面具下究竟是番怎样的神态。
“公子这是何意?”
“殿下自小身在这宫室之内,这种关系,殿下应该比在下更清楚才对。”
慕容夙轻轻皱眉,“公子好手段,只是我慕容一氏还轮不到你个外人来挑拨,”说到后面,语气便越发激烈起来,“本王原当你是个君子,预交为友,才与你说这番话。不曾想,你竟是个权计于心,谋算于袖的小人,枉费司乐待你那样好!”
那白兮影也不恼,唇角依然挂着一抹薄笑,“君子也好,小人也罢,殿下如此恼怒,不过是因为,殿下也曾如此思量过,不是吗?”
慕容夙浅瞳微缩,眼浪翻腾,一挥袖将酒器掀翻在地,与白兮影对视片刻后便摔门而去。
慕容夙站在院中,死死地盯着刚才摔门的那只手,狠狠地握紧。
彼时,又传来那人拨动琴弦淌出的七弦之音。低处如溪泉幽咽,高昂处如凤凰悲泣,又如万鸟汇聚共鸣;忽而,镜破花消,影散月碎;风吹落愁绪,雨落下点点哀,雪融化成浓愁,七弦根根断肠......
慕容夙阖眼,满眼便是一片猩红的火光,灼烫着双目。他从不敢忘,那狱火焚心,噬骨之痛,每日夜深,便如梦魇缠身。那个,在红莲业火中对他含笑的身影,那眼里却又有那么多地不甘。其实,他也很不甘呢。
玉手顿然,琴音绝。光线尚不明亮的屋中,白兮影露出如狐狸般狡黠的笑容,又转瞬露出淡淡苦涩之感,“昆吾,你说,我是不是太坏了?”
白兮影身后的暗影中走出一个身着黯蓝色劲装的年轻人,“主子严重了。”
白兮影看着地上破碎的瓷盏与洒出的梅花酿,惋惜道:“以前啊,我见到他时,他还扯着我的袍子不让我走呢,如今,竟一点也不认得我了。”
昆吾极为小声道:“若是真认出来,主子怕是又要恼了。”
“你说什么?”
昆吾愣了一下,转开话题问道:“主子为何不直接将当年的事情告诉那瑞王,岂不更为了当?”
白兮影看着屋侧一处垂下的青纱,徐徐道:“有时候。让一个人穿过重重迷障去发现血淋淋的匕首,比让他看见一纸真相更加痛彻入心和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