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你是游戏设计师，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们。”等走到了行人稀少的地方，我开口道。
“什么问题？”
我思考了一下，说：“我以前一直认为，对于虚拟世界来说，是有着一个计算能力的限制的。这就好比一个分辨率低的屏幕只能显示颗粒粗糙的图像，计算机受到存储器和运算速度的限制，也不可能把虚拟世界做到和现实世界一模一样。具体来说，假如你要模拟一个有八个微观粒子的世界，你的计算机也至少要有八个储存单元。以前曾经有人设想过模拟整个宇宙的计算机，但最后结论就是，这样的一台计算机本身必须囊括宇宙中的所有物质，因此只能在科幻小说中存在。”
古烈摸摸胡子，点头道：“是这样没错。”
“但是你看看这个种子宇宙。”我说，“我已经仔细观察过了，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每片树叶在我看来也极为逼真，连叶孔都能看清。这就表示种子宇宙的分辨率至少超过了人类的视觉。假定最小模拟单位是百分之一毫米的分辨率吧。而另一方面来说，我们身处的这个小岛至少有几十平方公里的面积，整个大陆估计至少要几百万平方公里，再加上要从天空到地下三维空间的模拟，粗略估算整个种子宇宙至少要包含上千亿兆兆的最小模拟单位！这可远远超过了现在的计算机水平！”
古烈笑了起来。
“你说的，也对，也不对。”
“噢？”
“从理论上来说，模拟一个世界所需要的计算资源，的确是必须超过这个世界所包含的信息量。但是在目前的计算能力限制下，要制造虚拟世界，就必须另辟蹊径。别忘了，最关键的一点就是，这个世界是给人去看的。而人与这个世界的互动，纯粹是通过神经信号进行的……”
“等等……”我似乎把握到了一点什么，“你的意思是说，你们只是让人‘以为’自己看到了两片不同的树叶？”
“也不尽然。”古烈极有耐心地解释，“从一方面来说，人的大脑具有极其强烈的自我补充倾向。告诉大脑看到了一朵花，大脑就会自动想象出一朵花的清晰图像。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做梦，在几分钟的梦中，人会梦到事情发生了几个小时甚至几天。实际上梦见的都是抽象的符号，由大脑重新构造出复杂的图像。所以在醒来之后，梦中的细节都会变得模糊。从这个角度来说，你刚才提到的方法是可行的。
“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个方法也有两个缺点。第一，你的大脑没办法想象出你没有见过的东西。第二，假如让两个人同时想象一朵花，那他们的想象肯定完全不同。这两点是建造大型多人虚拟世界的致命伤。因此在我们的灵台世界中，这种方法仅仅作为构造世界的补充手段。而在种子宇宙中，我刚才和佩罗进行过小小的试验，也已排除了这个方法的存在。”
“那么……”
“实际上，种子宇宙和灵台世界，不约而同地采用了相似的技术。虽然不知道他们如何称呼这种技术，但我们称之为‘望月’。”
“……观赏月亮吗？”
“你应该听说过某种古老的哲学吧？‘当我没有注视月亮的时候，月亮便不存在’。”
我猛地收住脚步。
一种全新的思想伴随古烈的话注入了我的意识中。我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一种巨大的冲击，虽然我还模模糊糊地不能肯定，但我清楚地知道，这将为种子宇宙带来震撼性的变化。
古烈仍在继续解释：“虚拟世界，归根结底是对现实的一种模仿。既然是模仿，就有一个逼真程度的问题。实际上，在很多时候，只需要高度的抽象就能够进行相当准确的模拟。譬如说，物理学上，把所有的天体都抽象成一个质点，还是能够计算它们的轨道。我们身处的虚拟世界也是如此，很多情况下，只需要简单的几组参数就能够模拟出符合逻辑的因果。只要人不有意去关注它，它的运行结果和精确模拟每一个粒子是几乎相同的。
“那么，假如人要去关注某个细节，该怎么办呢？当虚拟世界接收到从人体传来的神经信号时，就会针对当前此人所关注的物体进行高密度计算，模拟更多的细节。换句话说，当你凑近了看一片叶子的时候，上面的叶脉纹理才会被计算出来，之前并不存在。而与此同时，在你目光焦点之外，地面上无数的落叶，都只是一模一样的圆形平板而已。一旦你将视线转移到地面的落叶上，种子宇宙就会立刻增加落叶外观上的细节，令你注意力所集中的落叶呈现出各种细微的变化。你目光所及之处，看到的全都是具有逼真细节的物体，对你来说，这和精确模拟世界上的每一个粒子并没有不同。”
我细细地咀嚼着他的话。
这显然是一条极其重要的世界规则，我确信它将来会派上大用场。
“哎，终于到了！”古烈脸上严肃专注的表情瞬间消失，换上了一幅顽童似的神情，山羊胡子高高翘起。
我们右前方出现了一座高大的农庄。农庄前方是一片半人高篱笆围起的场圃，十几个玩家正在里面追逐数十只鸡，人喊声和鸡叫声混杂在一起，煞是热闹。
古烈紧握匕首，兴高采烈地道：“演出开始了！”
我瞧着那乱哄哄的场面，实在提不起兴致，说：“你先去吧。我到附近转转。”
“没问题。快去快回啊。”古烈说罢，兴冲冲地杀进重围。
我掉头朝树林中走去。
——当我没有注视月亮的时候，月亮便不存在。
不知为什么，当我一想到这句话，就感到一种浑身不自在。
就好像感觉到一个巨大的黑影在暗中潜伏着，偷偷盯着我。
那是一种强大但又敌我未清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