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想到江若弗居然直接背了序!
众人咋舌。
这可真是投机取巧啊,序只不过五百字,可比正文短了整整数倍!
江若弗没管众人各色奇异的目光,继续一字一句清晰地背道,
“此录语言鄙俚,不以文饰者,盖欲上下通晓尔。”
“观者幸详焉。绍兴丁卯岁除日,幽兰居士孟元老序。”
最后一个序字落下,她没再说话,也就板上钉钉了她真的只背一篇序的事实。
众人神态各异,面面相觑。
尤其是背正文卷背得辛苦的姑娘们,此刻哪管方才那一会儿的暂时好感,心中只是不满和鄙夷,
不会就不会,做什么这般投机取巧的举动?
果真是小家子气难上台面,背不了留着下次背便是了,大家心里都清楚她新来,而且还有她姐姐的例子在前,大家总不至于拿这件事情怎么挖苦她,她却非要逞能出头,哪怕只能背个序也要耽误大家时间,博一个出头。
用违反规则的方法来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
是真会投机倒把啊。
在这里有谁是这样惺惺作态的?
不满江若弗行径的姑娘抱紧了书,盯着她的目光愈发不善。
果然是娼妓之女。
惯是会这些奉承逢迎的举动。
有那一张好皮,就算再能迷惑人,也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小人。
有人忍不住讽刺道,
“既然背不出正文,也不用拿序来搪塞先生吧?”
“正文多少字,序才多少字,投机取巧也要有个底线吧,在学堂里,就不要把这些腌臜心思手段带进来了行吗?”
“烦都烦死了,我们辛辛苦苦背个全卷,她就背一个序来滥竽充数,和自己姐姐一起出去站着很丢人吗,还是嫌自己姐姐丢人,不愿意去?”
有人冷笑一声,
“她有资格嫌别人丢人?她才是最丢人的那个好吗。”
“果然啊果然…还是那个……”
语意未尽,但在座的江家人都很清楚那接下来的是什么。
江若弗攥紧了袖角,额上出了一层薄汗。
面色薄红,咬紧了牙关,
这是学堂,
这是她好不容易有的读书的机会。
众人见江若弗那俨然是隐忍的样子,心中得意自己占了上风,也只等着辜先生来惩罚江若弗了。
辜先生却是放下书本,
“为什么背这一段?”
“《东京梦华录》里有很多更实用的正文卷,这序在老夫看来矫揉造作,辞藻堆砌,无一字有用,背来又有什么用?”
众人幸灾乐祸,果然,如她们所想,投机取巧自作聪明终归是要被辜先生厌弃的。
江若弗却正色道,
“十卷正文确实对于人情风俗有很深刻的刻画,但一卷书的起点往往在序,十卷中只见繁华辉煌,但只有序中,能窥见作者追忆年华的怅然,您这门课叫博知通古,旁人也许会以为只是一个要求广泛背古书的课,但这课通古,我想不仅仅是指通古文,还要通古人。”
辜先生闻言,挑了一下眉,放下了书本,
“继续。”
众人略有些不满也不解地看着辜先生,
辜先生为何没有生气?
江若弗余光中看得见那些人的戏谑不满嘲讽,她硬着头皮继续道,
“梦华录之所以是录,就是因为这通篇不仅仅是直叙,更是回忆,无论后面描写多繁华都只是记忆里的场景。只有序中有其现今心绪一二。”
“路长终是少人扶,早教幽梦到华胥,但华胥一梦终究要醒来,作者笔下的所有都只是一个美好的残梦,班白之老,不识干戈只是一个梦,一旦兵火,靖康难起,一切都湮灭在记忆里面,正文难免有美化和出入。”
辜先生皱着眉,
“强词夺理。”
江若弗看着辜先生,视线没有丝毫躲避地直言,
“学生没有强词夺理,学生就是这么想的。”
辜先生面色极为严肃,
“如他们所言,你就背个序搪塞我,众人大多背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江若弗看见辜先生的面色,反而莫名地平静下来,
“是全卷偏长的卷四。”
辜先生用指头敲了敲书本,语气严厉道,
“卷四种种最是开阔视野,内容丰富,你不背卷四,倒背了言无其实,强遣悲秋的序,你难道就不觉得很可惜吗?”
辜先生说话带着刺,还冷哼一声,背了卷四的人窃喜,原来辜先生最喜欢的果然是卷四。
这江若弗投机倒把只背序也就算了,现如今,辜先生有了判定标准,江若弗的行为更像是一个笑话。
江若弗毫无畏惧之色,掷地有声道,
“卷四最开阔的不过是太后皇太子公主出行的仪仗,可那些礼制风俗到今日已经不流通了,新朝自有新朝的规矩,我朝八荒争凑,万国咸通,千古繁华,君臣万世,远比当年东京更加繁华,我朝学子何必要去学些残山剩水的没落气度。”
“今朝远比当年北宋东京更加繁华,更加昌盛,梦华录中很多东西已经式微,倘若不是必须研读历史的史官,只是一般学子,何必要去细究那些败落王庭?”
“学生以为,先生要我们要看见的,实际上并不是要这正文卷中详实种种,而是让我们鉴古思今,这才该是这门博知通古课的意义。”
辜先生站了起来,面色严肃,
“既然你这么言之凿凿,那你觉得自己看懂了什么,通了什么?”
江若弗面色肃穆,
“这全书百般描写东京街景酒肆仪仗市坊,其实不过写了两个字而已。”
辜先生不由自主地沉着脸用力拍了一下桌子,
“哪两个字?”
江若弗毫不畏惧,她的话掷地有声,语气肯定,
“安逸。”
“孟元老在东京的二十多年里,东京富庶安乐,东京甚至繁华到了白发老人都没有见过干戈的地步。但正是因为安逸太过,不知道居安思危,所以金兵一入关就无力抵抗,宗室三千人一朝绞死王庭,辇毂繁华,壮丽辉煌的宋都顷刻间烟消灰灭,宗庙毁废,北宋灭亡。东京美景尽归金兵所有!”
“无论是国还是人,都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东京梦华录之所以是梦华录,就是因为太过安逸,安逸得像一场梦,梦美得让人放松警惕,美得让人不堪一击。”
“这才是《东京梦华录》真正要说的故事。”
“不是东京繁华喜人,而是安逸杀人。”
她的话语气坦然,声声如珠玉落地,却重有千钧。
杀人二字一出,满堂无端浸满秋风的猎猎肃杀之意。
讲室中不少人因此心惊震撼。
辜先生的眉变成了八字,一屁股坐下,指着江若弗道,
“你叫什么名字?江氏哪系哪代的?”
江若弗恭敬道,
“江若弗,隔大宗三系,祖出族长庶弟。”
辜先生拿起茶杯喝了一大口,刚刚还有些焦急的面色一松,像是心境变得有些畅快道,
“你下了学到我这里来。”
众人哗然,那些未能好好听江若弗答话的人更是疑惑不解。
辜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是江若弗所言遂了辜先生布置这个课业真正的意?
众人的心思都转了起来,可却不愿意相信自己是错的,输给了那个只花了半个时辰背个序的江若弗。
她仅仅背了一个序,正文那是全然无解,根本都没读过梦华录里确切的内容,怎么就被辜先生赏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