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月城。</p>
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子内,一个老乞丐双手拢在破旧的衣袖中,斜靠在一户宅子不大的人家门前,脑袋一歪一歪的,撞击着木门,撞得门板砰砰作响。</p>
“吱呀”一声,门开了。</p>
靠在门板上的老乞丐失去了倚靠之物,身子一歪,打了个趔趄,就要栽倒在地上。</p>
开门的是个四十左右的汉子,身材魁梧,满脸的络腮胡子。</p>
那汉子大手一伸,便揪住老乞丐的后衣领,胡子微微抖动,笑呵呵问道:“你这老家伙,怎么,这次是想讹几日的饭?”</p>
老乞丐不以为意,也不挪动身子,双臂下垂,双腿微蜷,脚尖几乎离地,在那汉子手中晃荡着。</p>
那汉子手臂渐渐往下放,老乞丐再费力蜷着双腿,终究是无法再离开地面,便猛地往下用力一坠。</p>
那汉子未料到老乞丐会来这么一手,手上一松,老乞丐便蹲坐在地上,不等他作何反应,便抱住了他的双腿,头也不抬,哼哼唧唧说道:“哎呦,我这把老骨头呦,可被摔散了,我这条腿啊,一定是给摔折了,走不了了,可怜我这个老人家啊,一大把年纪,被摔成这样,多半是要饿死在这里了,我也不指望你能给我披麻戴孝的,到时候找个草席把老头子的尸身一裹,也算是个善终了。”</p>
那汉子对这般场景已是司空见惯,也不动弹,只是双臂抱胸,看着老乞丐气笑道:“行了行了,下次换点儿词行不行,听得我都腻了,一点新意都没有。”</p>
还披麻戴孝的,这个老叫花子,是不知道府中那位少爷的身份。</p>
以这个汉子的身份,也懒得与这个老叫花子计较,况且也不知为何,府中那位少爷与这个老乞丐颇为投缘。</p>
他可不敢动腿,若是动一下腿,那老乞丐定然会就地撒泼打滚,嚷嚷着浑身的骨头都被摔碎了,可又要多赖上几日了。</p>
其实府里的少爷曾多次好言挽留老乞丐在府中,反正宅子里也有空房间,一位老人家的吃穿也花不上几个钱,可这位似乎还读过一点书的老家伙念叨着什么绝不吃嗟来之食。</p>
他是凭本事要饭的,这种送上门的好处,非奸即盗。</p>
虽说老乞丐不愿住在府上,可总会接长不短的上门来上这么一出,然后在府中“养伤”几日,便精神矍铄的离去。</p>
当然,所谓的“养伤”,不过是好吃好喝罢了,连个大夫都不用上门。</p>
用老乞丐的话说,把请大夫的银子省了,直接给老人家我好了。</p>
那汉子很想按住老乞丐的头,恶狠狠地问他一句,“你他娘的知道什么叫嗟来之食么?”</p>
汉子不是因为老乞丐来要饭而生气,而是因为老乞丐这句“嗟来之食”而生气。</p>
因为在他看来,府里那位少爷对这位老乞丐已经礼遇到敬的程度了,而他,虽说有心替少爷抱打不平,可对老乞丐也从未有嫌弃之意。</p>
他从未瞧不起过这个老乞丐,却也没有像少爷那般对老乞丐那般礼敬。</p>
在他眼中,老乞丐是一个人,而他也是一个人,仅此而已。</p>
话看似好似废话,其实不然。</p>
以他这般身份,能这般看待一个乞丐,实属不易。</p>
或许在旁人看来,属实不易,可在他看来,这不过是稀松平常的一件事而已。</p>
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高高在上的,他也不觉得老乞丐就低人一等了。</p>
眼见老乞丐用手掌抹一把鼻涕,那汉子趁机向后跳了一步。</p>
老乞丐伸手一抓,却什么也没抓住,用拳头捶地,面露愤然之色,瞪了那汉子一眼。</p>
那汉子白了老乞丐一眼说道:“差不多得了,还非得蹭我衣服上?成心恶心人不是?”</p>
老乞丐随手在屁股后面擦了几下,讪笑道:“没有的事儿,没有的事儿,再说了,你这衣服也旧了,也该换了不是……”</p>
那汉子再后退半步说道:“别,你要是缺衣服,我给你弄身新的去,少在这里惦记我的衣服。”</p>
老乞丐一翻身坐了起来,“瞧不起人呢不是?不愿给就算了,你见过那个乞丐会穿一身新衣服的?这不是成心砸老人家的饭碗呢?”</p>
那汉子见老乞丐坐了起来,笑问道:“怎么不趴着了?嫌地上凉了吧,你这一坐起来,可就少了三日了。”</p>
老乞丐瞪了那汉子一眼,“你胡说些什么?真以为老人家我上这蹭吃蹭喝来了?方才老人家我不过是倚门歇会儿罢了,是你冷不丁开门,闪了老人家我一下。老人家也不跟你计较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p>
说完冷哼一声,就要慢慢爬起身来。</p>
那汉子一愣,这老家伙今日有些不对劲。</p>
他疑惑着看向颤巍巍爬起身来的老乞丐问道:“真就这么走了?要不我给你拿些干粮?”</p>
老乞丐一手扶腰,一手按住膝盖,先慢慢直了腿,再准备直腰的时候,看了眼横在地上的竹竿,轻叹一声,转头看了眼那汉子,面露鄙夷神色,轻嗤一声说道:“别,你的干粮太硬,老头子的牙没剩几颗了,再都给硌掉了,老头子可就连肉都吃不成了。”</p>
就算老乞丐这般阴阳怪气地说话,那汉子也未有动气。</p>
因为在他看来,老乞丐就对他说了两个字,“不用”。</p>
既然不用,那就算了,反正无事,他就在那伫立着,等老乞丐离开之后,他好关门。</p>
见他没有应声,老乞丐微微一跺脚,再看那汉子一眼说道:“挺大个人了,没点眼力见!”</p>
说完晃悠悠地向一旁挪去,要去捡刚刚忘了拾起来的竹棍。</p>
那汉子叹了口气,向门外迈了几步,脚尖踩在竹竿上,轻轻一搓,脚尖一挑,竹竿便落在手中。</p>
他伸手一送。</p>
老乞丐伸手一扒拉,嘴上叨叨着,“你敢踩老人家的棍子?老人家的棍子可是用来打狗的,你这一踩,我还怎么用来打狗了?老人家我不要了,你得陪我一根新的。”</p>
那汉子轻笑了一下,随手将竹竿丢在院中,走到门后,拿出一根新竹棍来递给老乞丐笑道:“到底是给少爷哄得晕头转向的老神仙,连门后藏了根竹棍都算得出来,褚某佩服。”</p>
老乞丐愣了一下,一脸疑惑地看向那汉子,愣了好半晌,才伸手去接那根竹棍,嘴上疑惑道:“你这根棍子,是专门给老人家我准备的?”</p>
姓褚的汉子一松手说道:“是……哎~你……”</p>
“哎呦!”</p>
老乞丐一屁股坐在地上。</p>
这时姓褚的汉子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楮叔叔,可是老神仙来了?”</p>
他苦笑了一下,瞪了一眼再次摔倒的乞丐,回头笑道:“少爷,您怎么出来了?”</p>
一个十一二岁的男童小跑着过来。</p>
跑到门前的男童没有开口说话,而是跑到老乞丐身旁,蹲下身子要去搀扶他。</p>
老乞丐摆摆手说道:“可不敢乱动,可不敢乱动,老头子的尾巴根儿怕是给摔折了。”</p>
这时这个梳着两个羊角般发髻的少年面色有些怒容,转头看向褚姓汉子问道:“楮叔叔,这是怎么回事儿?我不是交代过,若是这位老仙长莅临府上,要好生把仙长给请到府内去么?”</p>
不等褚姓汉子开口,老乞丐率先先开口说道:“小少爷,不关褚大人的事,是老人年纪大了,手脚不大利索了,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绝不是褚大人推的。”</p>
褚姓汉子翻了翻眼睛。</p>
男童刚欲再问,却见老乞丐手中攥着那根翠绿的竹棍,忙说道:“原来老仙长已经拿到这根竹棍了啊,怎么样?您可是喜欢?”</p>
老乞丐看了看男童,问询道:“怎么?莫非这根竹棍是……”</p>
男童猛地点头笑道:“对呀,对呀,是我给老仙长做的,您觉得如何?”</p>
一根竹棍而已,其实不过是砍几刀的事,可他能有这份心思,已是难得。</p>
况且以他的身份,除了自己淘气之外,又何尝给他人亲手做过东西?就连被他视作亲人的褚劲夫也没有过这般待遇。</p>
可在老乞丐眼里,这根竹竿远不如几只烧鸡来的实在。</p>
虽然他每次来都会吃上不少的鸡。</p>
老乞丐瞥了褚劲夫一眼,随后面露戚戚之色,叹了口气说道:“还是小少爷心地善良,知道心疼老头子,可不想某人,变着法的欺负我,哪次我来都给我甩脸色,恨不得马上赶老头子离开。就在方才,他在给我这根竹棍的时候故意松了手,害得老人家摔了一个大屁蹲,你是没见到啊,他那张嘴啊,笑得能塞进一整只烧鸡进去了。”</p>
说到烧鸡的时候,老乞丐吸溜了一下口水。</p>
褚劲夫是什么样的人,男童是知道的,况且老乞丐已经登门过这么多次了,况且以他老人家这般身手,又岂会真的被褚劲夫弄个跟头。</p>
方才的他,不过是为了哄老乞丐开心,配合他一下罢了。</p>
他向前俯身,一点也不嫌弃老乞丐身上那股酸臭味道,小声说道:“先生,别闹了,你想吃烧鸡不?一会儿让楮叔叔给咱弄来几只,我跟您说啊,楮叔叔可又弄来了好几坛好酒,您难道不想尝尝么?”</p>
老乞丐一听,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拄着那根竹竿说道:“那还等什么?赶紧的吧!”</p>
这“赶紧的吧!”四个字,是对褚劲夫说的。</p>
褚劲夫见老乞丐此事什么毛病都没了,笑问道:“老仙长,今日还未吃肉呢,怎么这病就好了?”</p>
老乞丐一甩破衣服袖子,白了褚劲夫一眼说道:“没意思,真没劲,是你说老人家我没新花样的,要不然谁愿意在这陪你玩儿?告诉你,要不是老人家我着急吃烧鸡,你要是不背我进去,老人家我就在门口咽气。”</p>
褚劲夫背着手向门外走去,看了眼老乞丐问道:“还想吃烧鸡不?”</p>
老乞丐笑呵呵一拍大腿,“这腿利索着呢,哪里还用人背?老人家跟你打趣呢,你这人,可真是,一点都不识趣,木头疙瘩一个,难怪这么大岁数了,身边连个娘们都没有。”</p>
男童轻轻碰了老乞丐胳膊一下,小声说道:“先生,先生,走吧,先进去喝口热茶吧。”</p>
褚劲夫没有理会老乞丐的话,迈大步向外走去。</p>
他相信老乞丐说出这句话是无心的。</p>
因为他的故事,很少有人知道。</p>
小少爷曾经问过他,为何不成一个家。</p>
因为特殊身份的缘故,小少爷对家的渴望,非常强烈,他想从他人的口中找到家的感觉,只可惜,这座宅子里,除了他这个小少爷,就只有褚劲夫。</p>
他告诉小少爷,想成家,得先有一个喜欢的女子,然后她愿意嫁给你才行。</p>
小少爷便问他,是因为没有喜欢的女子么?</p>
他便笑笑,轻轻摇了摇头。</p>
他只是不想再爱上另外一个女子而已,因为他怕自己把心中的那个她给忘了。</p>
男童扶着老乞丐走进宅子,进门之后,他转身关上门,冲着褚劲夫喊道:“楮叔叔,老规矩。”</p>
说完便将门关上。</p>
褚劲夫挥了挥手,示意他知道了。</p>
向外走了几步,他突然站定,一人出现在他身后,跪身行礼道:“将军,要不属下去办?”</p>
褚劲夫摇摇头道:“还是我去吧,你们几个注意守护好宅子就成。”</p>
“是!”</p>
那人闪身离去。</p>
褚劲夫继续向街中走去。</p>
宅子内,老乞丐一手拄着竹竿,另一只胳膊被男童扶着,慢慢向里走去。</p>
宅子不大,院中并无什么雅致景观,只有一个小亭子,亭内有方桌石凳。</p>
走了几步之后,男童轻声问道:“先生,是先去我的书房还是去后院?”</p>
老乞丐笑道:“就这么着急要我检验你的功课?”</p>
男童抓了抓头笑道:“什么都瞒不过先生。”</p>
老乞丐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行头,摇摇头说道:“又臭了这么些日子,进了宅子,还是先洗洗吧,裕儿,你去给先生找件干净的衣服过来,我去后院井边打点水,好好洗一洗。”</p>
这名被老乞丐唤作“裕儿”的男童,正是柳飘飘与袁世信的儿子,袁秉裕。</p>
只不过袁秉裕却不知道自己的爹爹是那位权倾朝野的相国大人。</p>
在他的记忆里,他的爹爹一年只过来看他一次。</p>
每次来,也只是待上半日而已。</p>
若非他的娘亲亲口告诉他,那位看起来比楮叔叔还老的男人是他的爹爹,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p>
他的娘亲倒是常来看他,只不过也只是常来而已。</p>
而且每次来,都不会在这里过夜。</p>
从他记事起,就从未有过。</p>
可他与柳飘飘依然很亲近,比之一年只出现一次的袁世信,要亲近的多。</p>
袁秉裕知道自己的爹爹定然是位大人物,却不知道能有多大。</p>
从他住进这个宅子开始,绝大部分的时间,都是褚劲夫在陪着他。</p>
说是陪伴,不过是照顾他的衣食起居而已。</p>
很难想象,一个满是络腮胡子的大汉,在一间宅子里与一个孩子度过了好多年。</p>
其实只要有银子,很多事情也不用褚劲夫去做,不过是袁秉裕不知道罢了。</p>
袁秉裕“嗯”了一声,转身向书房跑去。</p>
老乞丐每次来到这个宅子,都是住在书房里。</p>
因为这个不大的宅子里,除了厨房,就只有三间房间。</p>
老乞丐随意向四下看了几眼,微微一笑,慢慢向后院走去。</p>
而他所看的方位,皆藏着暗中保护袁秉裕的人。</p>
走到后院之后,他将竹棍随手靠在晾晒一些干货的架子上,走到井边,先伸头打量了几眼。</p>
水井不深,水面距离井口不过半人多深而已。</p>
一阵凉意直冲面庞而来,老乞丐冲着井中的自己点点头,自言自语道:“辛苦你了,老伙计。”</p>
看完了蓬头垢面的糟老头子,老乞丐抓起井旁的木桶,丢到井内,手扯着麻绳胡乱抖动了几下,然后顺手一提,大约是觉得水桶已打满了水,他将麻绳这端往腰上一缠,打了个结,然后双手拉紧麻绳,一脚踩在井台上,身子向后倾斜,咬着牙用力倒手。</p>
倒了几下之后,在井内磕磕碰碰的木桶终于被他拉到井口。</p>
他顺势蹲下,用膝盖压住手中的绳索,身子向前一探,双手长伸,去抓木桶的提手处。</p>
谁料这一探身,膝盖一松,麻绳失了力,木桶便又向井中掉去。</p>
老乞丐忙用双手抓绳子,奈何等他反应过来,木桶已掉到水面之上,发出“砰”的一声。</p>
幸好他将麻绳拴在了腰间,不然这根提水的麻绳也会随木桶掉入井内。</p>
袁秉裕抱着衣服从后门出现,正好看见方才那一幕。</p>
他跑了过去说道:“先生,先生,您别急嘛,等楮叔叔回来了,再洗涮也不迟啊,况且这井水阴凉,您还是用些热水洗洗吧。”</p>
老乞丐转头看向袁秉裕,用手揪了揪他头顶上其中一个发髻,笑呵呵说道:“用热水就算了,老头子这身子骨,用热水洗过一次之后,以后只怕就再也不敢用冷水喽,咱是做乞丐的,到时候去哪里找热水去?”</p>
袁秉裕笑嘻嘻说道:“每次您都这么说,那您就留下好了。”</p>
老乞丐笑了笑,拍了拍袁秉裕的肩膀说道:“裕儿,依我看啊,还是要饭更好些,什么样的人都能见得到。有的人呢,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对人彬彬有礼,偏偏对咱们乞丐冷眼相待,甚是瞧不起,可有的人呢,好似粗鄙不堪,可却愿意给咱一口吃的,你说怪不怪?”</p>
袁秉裕蹲在井边叹了口气说道:“我也不知道啊,我这一年里,才出去几回?况且就算是出去了,也只是楮叔叔带着我而已,我也与旁人说不上什么话,甚至连个一起玩耍的同龄人也没有。”</p>
随后他咧嘴笑道:“幸好我能认识先生,让我知道很多有意思的事。”</p>
袁秉裕认识老乞丐已经近一年半的时日了。</p>
初次见到这个老乞丐的时候,是在初春时节。</p>
那日恰逢二月二,在袁秉裕的央求之下,褚劲夫带着裹得严严实实的他出门去城中好好逛了一圈。</p>
一年之计在于春。</p>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正是要开始农耕的时日,人们便选择二月二这一天在城隍庙内祭祀,祈求上天保佑新的一年风调雨顺。</p>
尤其是城外的百姓,更是涌向城内城隍庙,因此这一日的洛月城,好不热闹。</p>
以前褚劲夫从不在节日带袁秉裕出门。</p>
可这次,他选择了同意。</p>
因为过年的时候,袁秉裕的娘亲来的次数,比往年要少了好几日。</p>
看着袁秉裕的目光,褚劲夫有点心疼这个少爷。</p>
同样是大人的儿子,何以这个孩子的童年,要这般可怜呢?</p>
那一日,从未见过这么多人的袁秉裕玩儿的好不开心。</p>
归家的时候,他与褚劲夫看到了横在他们家门口的老乞丐。</p>
褚劲夫双目微缩,皱着眉头向某处看了几眼。</p>
他怕生出意外。</p>
走到家门口之,他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让袁秉裕站在自己身后,然后蹲了下去,拍了拍老乞丐的身子喝道:“喂,起来了,就算你是个乞丐,也不能这么睡在别人家的门口,若是遇到不讲理的人家,可是会开门放狗的。”</p>
老乞丐被他摇醒了,转头看了一眼,却看到了一锭白花花的银子。</p>
他嘴唇张了张,哆哆嗦嗦地说道:“我,我,我不,不要,要银,银子,我,我,冷~”</p>
褚劲夫看了眼身上尽是破洞衣衫的老乞丐,又仔细查看了老乞丐的脸。</p>
春寒料峭,冻杀年少。</p>
如此衣衫褴褛的老人,同样受不了。</p>
褚劲夫眼见老乞丐满脸通红,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p>
很烫。</p>
褚劲夫转头看了袁秉裕一眼。</p>
在他身后的袁秉裕正伸着脖子打量着老乞丐,眼见褚劲夫回头看他,他好奇问道:“楮叔叔,这是什么人?怎么会在咱们家门口睡觉,我看他的衣服都破成那样了,为何还要穿着,他难道不会冷么?”</p>
袁秉裕还未见过乞丐,他也不知道什么叫做乞丐。</p>
褚劲夫轻叹一声说道:“少爷,有些人没有什么依靠,也没有什么谋生的本事,最后只能靠乞讨来谋生,饥一餐饱一顿的,身上所穿也是他人所弃之旧衣,所以才会这般。”</p>
原本想说“这般可怜”的他,却把“可怜”二字咽了回去。</p>
袁秉裕抓了抓头。</p>
随后他又问道:“楮叔叔,你的意思是这位老人家无家可归,没吃的,没穿的,对么?”</p>
褚劲夫点点头。</p>
随后又说道:“不仅如此,眼下这位老乞丐应该是还染了风寒,若是不及时医治的话,只怕还有性命之忧。”</p>
袁秉裕噘着嘴想了想,再问道:“楮叔叔,咱们是不是不缺吃,也不缺穿?你手中那么大的银子,是不是可以请大夫来?”</p>
从未花过银钱的袁秉裕也不知道这锭银子到底能算作多少钱,不过他见过褚劲夫掏银子。</p>
他们在酒楼大吃一顿,也才给了一小块儿碎银子而已。</p>
褚劲夫点点头说道:“不错!”</p>
随后他又拉过老乞丐的手,并指搭在老乞丐手腕处,闭目感受了一下。</p>
脉象微弱,且杂乱。</p>
他是习武之人,纵然不通晓医理,也知道这位老乞丐病得不轻。</p>
袁秉裕晃了晃褚劲夫的肩膀说道:“楮叔叔,既然如此,要不我们帮帮他吧!”</p>
褚劲夫吃了一惊,随后看向袁秉裕正色问道:“少爷,你真的愿意帮助他?可您为什么要帮助他?”</p>
袁秉裕被褚劲夫问愣了,疑惑道:“咱们又不缺这些东西,正好他需要,就给他呗,您不是说了,他是乞丐,我给给乞丐,这也没什么吧?难道还要什么理由么?”</p>
褚劲夫知道自己这位少爷还不知道什么叫恻隐之心。</p>
如此甚好。</p>
能对一个乞丐这般的人,值得他一直守护了这么久。</p>
虽然他是遵从相国大人的命令行事,可他与袁秉裕相处了这么久,自然心中对这位少爷有一份比之袁世信还不同的感情。</p>
他甚至隐隐约约猜得到,袁世信让他来守护袁秉裕的意思。</p>
可他不明白,袁世信为何要把自己这个儿子雪藏起来。</p>
难道就因为那位夫人的身份么?</p>
每次柳飘飘来看袁秉裕的时候,褚劲夫都会把空间留给他们母子二人。</p>
对于天底下任何一个孩子而言,母亲,是他们最亲密的人,没有之一。</p>
连父亲都不及。</p>
至少,在孩子幼年的时候,是不及的。</p>
严父慈母。</p>
孩子的天性让他会对满眼是爱的母亲更加亲近。</p>
更何况身为父亲的袁世信根本没有在袁秉裕</p>
面前给予一份父亲该有的爱。</p>
虽然他不知道什么叫做父爱。</p>
可他知道,他的心里,对这位叫做父亲的人,只有敬畏。</p>
并且,畏的成分更大一些。</p>
这一年正月,袁世信来的时候,已经十岁的袁秉裕靠在柳飘飘怀中,怯生生的问了一句,爹爹能在这多待上半日么?</p>
袁世信难得一笑,却告诉他,不可以。</p>
很多孩子都盼望新年,因为在过新年的时候,会有新衣服穿,会吃上很多平日里舍不得吃的东西,会尽情嬉戏而少挨些责骂。</p>
而袁秉裕的新年却没什么盼头。</p>
连唯一一次一家三口的一顿饭,他也不期待。</p>
因为每年的那顿饭,他吃得都很紧张。</p>
他心中无法消除与这位父亲的陌生感。</p>
今年那句话其实是娘亲让他说的,他照做了,却没有得到结果。</p>
其实他不知道,他没有得到结果,但是他的娘亲却已得到了她想要的。</p>
褚劲夫不想承认袁秉裕可怜,他认为全天下比袁秉裕可怜的孩子多了,可到最后,他发现,在他的心里,这位少爷,真是孤独的可怜。</p>
家门前出现一个乞丐,褚劲夫竟然从袁秉裕的眼中看到了渴望。</p>
褚劲夫把银子重新揣回怀中,双手拎起老乞丐的两条胳膊,将之搭在自己的双肩之上,后背微动,便将老乞丐背在背上。</p>
进了院子之后,褚劲夫开始一顿忙乎。</p>
老乞丐身上的破烂衣服已被他换下,他找出自己的旧衣服给老乞丐换上,随后又忙着烧热水。</p>
一碗热姜茶下肚之后,老乞丐稍微好些。</p>
其实在褚劲夫背他进院的时候,他也是清醒的,只不过他懒得说话而已。</p>
毕竟是生病的人,哪有什么力气说话。</p>
热茶下肚,给身体带来阵阵暖意,老乞丐舔了舔嘴唇微弱地说道:“肉,我要吃肉,我饿,我快死了,就让我做一个饱死鬼吧。”</p>
一直守在老乞丐身旁的袁秉裕小声说道:“老人家,您是不会死的,您要吃肉,我们给你买去就是了。”</p>
说完他转头看向褚劲夫。</p>
正收拾着老乞丐破烂衣服的褚劲夫想了想说道:“好,我去买!”</p>
老乞丐的破衣服被他给丢掉了。</p>
他买了好几只鸡回来,还拎了一壶酒,外加几副汤药。</p>
汤药是祛风寒的。</p>
当他归来时,眼见袁秉裕平安无事,便放下心来。</p>
他出门的时候交代过,屋顶之上,至少有三个人手执短弩一直在瞄着那个老态龙钟的乞丐。</p>
当他拎着烧鸡进屋的时候,老乞丐的眼神便一下子亮了起来。</p>
等他熬好了一副汤药之后,老乞丐已经吃光了一只半的烧鸡,那壶酒也被老乞丐喝了个底朝天。</p>
他看了眼昏昏睡去的老乞丐,甚感诧异。</p>
发出轻鼾的老乞丐气息平稳,面色红润,却不是在门前那般病态。</p>
他伸手再探老乞丐额头,却也不怎么烫了,不过额头之上却是渗出了细密的汗珠。</p>
为他开药的老先生说过,若是偶感风寒,要尽量发汗,将内里之火排之体外,方可祛毒。</p>
这药没喝,老乞丐的病却消退了不少,倒是稀奇。</p>
当他见到老乞丐大冷天的用冷水盥洗,便是明白,这位多年要饭的老乞丐,倒是养成一副不畏严寒的体魄。</p>
用老乞丐的话说,那日之所以病倒在他们宅子门前,其实是饿的,他浑身没有力气。</p>
什么风寒发热的,没有的事儿。</p>
说到这,老乞丐跺跺脚,抓药花了不少银子吧,又少吃了几只鸡不是?</p>
那一次,老乞丐在这个小宅子里住了近半月的时日。</p>
而他在的这些日子里,袁秉裕的笑声却比往日多了许多,甚至比他的娘亲来时还要高兴上几分。</p>
老乞丐多是给袁秉裕说些他乞讨时候的所见所闻。</p>
走南闯北要饭的老乞丐,在袁秉裕眼里就是超级见多识广了。</p>
后来褚劲夫便由着这个老乞丐陪袁秉裕东拉西扯了。</p>
老乞丐走的时候,袁秉裕甚至还哭了一鼻子。</p>
老乞丐便告诉袁秉裕,馋烧鸡了,他就会回来的。</p>
身上穿着褚劲夫衣服改成的乞丐服,老乞丐瞪了褚劲夫一眼,告诉他,以后未经人允许,不可随意丢掉他人的东西。</p>
随后又加了一句,挺大的个子,怎么这点心数都没有。</p>
褚劲夫看着自己的衣服被老乞丐改的尽是补丁,转过头去,翻了翻眼睛。</p>
老乞丐果然说话算数,不出俩月,他便又上门吃鸡来了。</p>
巧得很的是,柳飘飘来看袁秉裕的时候,从未碰到过老乞丐在这里。</p>
褚劲夫不知道袁秉裕有没有将老乞丐的事告诉过柳飘飘,反正他是从未说过。</p>
他的职责是保护袁秉裕的安危,只要袁秉裕无恙,他与柳飘飘也没什么好说的。</p>
袁秉裕抱的衣服,就是老乞丐后来留下来的,大都是褚劲夫的衣服,被他裁剪一番,修剪合身之后,把多余的布料缝补在屁股与膝盖之处,长衫也改做短衫,然后选几处地方也打上补丁。</p>
老乞丐再将头伸向井口,眼见水桶竟然漂浮在水面上,桶内并无多少井水,便咬着牙又把麻绳拎了起来。</p>
左摇右晃好几下,水桶终于被他晃进去小半桶的水,他试着拎了一下,觉得还可以,便对在旁观看的袁秉裕说道:“小子,靠边站,别老头儿一不小心,给你扒拉掉井里去。”</p>
袁秉裕向后退了几步说道:“先生,您可要小心点啊!”</p>
老乞丐冲他咧嘴一笑道:“你放心好了,才这么点水,我可以的。”</p>
说完再一次重复着第一次提水的动作。</p>
其实这半桶水的确没有多重,重的是水桶。</p>
再次将水桶拉到井口处,老乞丐便换了个法子。</p>
他用腿绕过麻绳,挽了个花,然后在踩在麻绳上面。将之死死踩住之后,再躬身去抓水桶的提手。</p>
这一次,他终于成功了。</p>
将少半桶水倒入木盆中,他回头冲袁秉裕咧嘴一笑,“怎么样?”</p>
袁秉裕笑嘻嘻说道:“先生老当益壮,裕儿服气。”</p>
将缠在腰上的麻绳解开,老乞丐三下五除二脱了个精光,只穿一条短裤在身,回头对袁秉裕说道:“裕儿,先生常用的那条毛巾可拿来了?”</p>
袁秉裕点点头说道:“在这呢!”</p>
说完把衣服放在一旁的架子上,从中拿出一条毛巾走到老乞丐跟前,递了过去。</p>
老乞丐拿起来看了一眼,撇撇嘴说道:“你这孩子,这明明是条新的毛巾,先生原来那条哪里有这么白净?”</p>
蹲在老乞丐旁边的袁秉裕吐了吐舌头说道:“先生,我也不知道啊,这些都是楮叔叔收拾的,可能是他看原来那条太旧了,给您换了一条新的吧。”</p>
老乞丐将毛巾扔到盆中,嘟囔道:“也不知道你们是干啥的,啥啥都这么浪费,难道不知道心疼么?”</p>
将毛巾用水浸湿之后,老乞丐开始慢慢擦洗自己的身上。</p>
袁秉裕没有接下老乞丐的话茬。</p>
因为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p>
别说是一条毛巾,只要不是他心爱之物,扔与不扔,根本不会被他放在心上。</p>
不一会儿的功夫,木盆中的水就变得泥黑一般。</p>
而老乞丐手中的毛巾,也是成了一条旧毛巾。</p>
袁秉裕看着老乞丐在那费力的拧着手中的毛巾,笑嘻嘻说道:“先生,您那条毛巾又回来了。”</p>
老乞丐瞪了他一眼。</p>
袁秉裕吐了吐舌头。</p>
老乞丐看了眼木盆,本想随手将盆中脏水倒在地上,后来看了眼蹲在旁边的袁秉裕,想了想,还是躬身拖着木盆尽量离水井远些,然后将盆中脏水倒掉。</p>
随后又把木盆拖了回来,拎起水桶,叹了口气。</p>
袁秉裕跟着他身后,小声问道:“先生,您为何不用功夫呢?”</p>
老乞丐先将水桶丢在井里,转头看向袁秉裕说道:“你忘了我与你说过的话了?”</p>
袁秉裕吐了吐舌头。</p>
袁秉裕之所以称呼老乞丐为先生,是因为老乞丐教了他许多东西。</p>
无论是读书,还是武功。</p>
但是老乞丐却不让他告诉褚劲夫。</p>
袁秉裕很听他的话。</p>
因为他说了,若是袁秉裕泄露了这个秘密,就再也不来教他这些了。</p>
褚劲夫与袁秉裕皆问过老乞丐的名号,可他却没有告诉他二人。</p>
一个老叫花子,哪里还记得自己叫什么?</p>
袁秉裕便称呼他为“先生”,而褚劲夫则称呼他为老家伙。</p>
老乞丐没觉得老家伙这个称呼有什么难听的,他甚至还很喜欢这个称呼。</p>
称呼什么并不重要,因为老乞丐能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得出来,什么是恶意,什么是善意。</p>
眼神其实是会说话的。</p>
有些时候,眼神说的话要比口中的话更加真实。</p>
盥洗完之后,老乞丐穿上袁秉裕抱来的衣服,将自己身上那身脏兮兮的旧衣服随手扔在木盆里嘟囔道:“他要是敢把老人家的衣服给扔了,就让他亲手给老人家再缝一件,我这老眼昏花的,缝件衣服多难啊!”</p>
心想楮叔叔是不会洗这些衣服的袁秉裕拉着老乞丐的手说道:“先生,走,去书房吧,我再给您找些糕点来!”</p>
老乞丐皱着眉说道:“这个老褚,怎么买只鸡去了这么久?不知道老人家我等着吃呢么?”</p>
随后拍了拍肚子继续说道:“也罢,走吧,先去书房,我先吃块儿糕点垫吧垫吧。”</p>
褚劲夫拎着三只烧鸡正往回走,刚要拐进巷口,他便止住了脚步。</p>
一辆马车停在了巷口。</p>
头戴斗笠,以薄纱遮面的柳飘飘走下了马车,走到褚劲夫跟前笑道:“褚将军这是?”</p>
褚劲夫微微躬身道:“见过夫人。”</p>
说完扬了扬手中的烧鸡笑道:“总得吃点好的不是!”</p>
柳飘飘轻轻摇头道:“说来也奇怪,早些年裕儿是不爱吃鸡肉的,却不知为何,从去年开始,他竟然变了口味。”</p>
褚劲夫道:“兴许是突然觉得鸡肉好吃了吧!”</p>
这就是纯粹的敷衍了。</p>
他自然知道袁秉裕为何突然爱吃鸡肉了,那次盯着老乞丐啃完一只鸡后,袁秉裕的口水都快流了一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