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慢悠悠的，当到了三门峡时，玄奘令人停车，他下车，站在上面看着水道。</p>
“那年贫僧路过此处，恰逢大水，大水冲击礁石，看着凶险万分……”</p>
如今的三门峡已经变成了坦途，此刻就能看到几艘小船顺流而下，轻松写意的让玄奘不禁惊叹问道：“三门峡何时变成了这样？礁石呢？”</p>
玄奘忍不住摸摸头顶……</p>
法师，您没头发。</p>
贾平安默默吐槽。</p>
包东马上送上彩虹屁，“法师，前几年贾郡公弄了火药来这边，把礁石给炸了。”</p>
“是小贾？”</p>
玄奘看着贾平安，手顺利的在头顶滑过，有些愕然。</p>
“只是顺手而为。”</p>
贾平安微笑道。</p>
从此刻开始，玄奘就多了些不同。譬如说他会不时摸摸头顶，想来是在怀念当年满头乌发的孩提时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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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上车后，玄奘沉默了许久。</p>
这条道艰难，骑马还好，大车需要减速慢行。</p>
贾平安很享受这等‘日光浴’，其他人很是纠结，特别是随行的军士们……整日披着甲衣，那汗水早就出了一道又一道。</p>
“小贾。”</p>
车里传来了玄奘的声音。</p>
贾平安策马到了马车边上，“法师，我在。”</p>
“其实小时候我的日子不好。”</p>
贾平安静静的听着。</p>
“阿耶原先是县令，后来天下要乱了，阿耶便辞官回家，一家子吃用花费不小，于是二兄就被送进了寺庙里……当时只是想让二兄能寻一条活路。”</p>
乱世人不如狗啊！</p>
但凡看过史书的人都该重塑自己的三观……你会看到本国衰弱后百姓沦为猪羊的惨烈，在那等时候你会觉得易子相食还算是不错。</p>
你要说我能幸免，得了吧，覆巢之下无完卵。</p>
但人类的贪婪是不受控的……贾平安从未如此觉得人类的兽性是如此的根深蒂固。</p>
哪怕预见到了国家的惨烈，但那些肉食者依旧如同是野狗，拼命地撕咬着这个国家的肌体，拼命吸吮着鲜血。</p>
从未例外！</p>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p>
当异族的长刀高举时，他们不是说后悔不迭，而是跪地哀求，愿意奉献这个国家的一切，只求让自己保住荣华富贵。</p>
人的贪婪和兽性一定能压制住一切善意！</p>
所以才会不断的轮回，不断的治乱循环。</p>
这一切永不停止，直至人类彻底消亡。</p>
“家中的情况不大好，越来越差，直至阿耶过世，二兄就把我接去了净土寺，教授我识字，教授我经文……”</p>
玄奘的声音中带着些怀念。</p>
路程不断……</p>
看到洛阳城时，贾平安询问玄奘是否要进城。</p>
“不去了。”</p>
玄奘看了一眼洛阳城，“二兄不在，我去为何？”</p>
贾平安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p>
和洛阳城擦肩而过后，众人往右边而行。</p>
“把车帘撩起来。”</p>
当洛阳城被抛在身后时，玄奘令人把车帘收起来，他就坐在车里看着沿途。</p>
“二兄当时要接了我去洛阳，阿娘不舍，临行前连夜赶制衣裳，为贫僧和二兄做干粮……”</p>
“可那时的贫僧却并无多少离别情，到了洛阳后，就跟随二兄学习……渐渐的，贫僧学了许多经文，十三岁出家……”</p>
玄奘一手扶着车厢，一手撑着底板，目光平静的看着那些田地和树木。</p>
“后来战乱，贫僧就和二兄去了长安。可长安也无高僧，后来才知晓，高僧都去了蜀地。”</p>
贾平安忍不住出言，“法师，方外平日里说自己不在红尘中，可见势不对就跑……等天下安稳了又出来收拢田地，还放贷。”</p>
玄奘微笑道：“因为我们都是人啊！”</p>
贾平安心中一震，“法师……”</p>
神秘化才是宗教最拿手的手段，各种神秘化让红尘众人为之震惊，随即虔诚，不敢生出半点不敬之心来。</p>
可玄奘竟然主动说自己也是凡人。</p>
玄奘微笑道：“在蜀地贫僧学了数年，随后再无所学……”</p>
这位就是个佛学天才，年纪轻轻就把当下所能学的佛学弄了个精通，甚至还开坛讲经。</p>
“僧人不得擅离寺庙，二兄不许贫僧回长安，贫僧就偷偷和商人一起到了长安。”</p>
呃！</p>
难怪后来能违律去了天竺。</p>
“随后贫僧去各处寻访高僧学习佛法，数年后再度回到长安，贫僧发现再无可学。”</p>
这就是触碰到了当时佛学的天花板。</p>
“要想再进一步，唯有精通梵文，去天竺取回经文。”</p>
包东悄然过来，“到缑氏了。”</p>
缑氏原先是个县，贞观年间并入了偃师县。</p>
贾平安问道：“法师，先去何处？”</p>
玄奘默然良久，抬头看着远方的山脉，脸颊竟然在颤抖，“去……去看看耶娘的坟茔。”</p>
我们都是凡人！</p>
贾平安默默点头。</p>
一行人继续前行。</p>
玄奘的精神越发的好了，话也多了起来。</p>
“贫僧上书，恳请前去天竺取经，却屡次被拒绝。”</p>
于是你就来了个私自穿越国境线。</p>
“可当时不许僧人随意离开，贫僧也无可奈何。直至贞观初天灾不断，长安的存粮不足，百姓在闹腾，于是先帝就令百姓可自谋生路……”</p>
养不活百姓了，朝中也只能撒手，什么过所……再要什么过所百姓能点把火烧死你一群王八蛋。</p>
这便是惨烈！</p>
“贫僧便借着这个机会去了。”</p>
玄奘微笑着，“这一路啊！遇到了许多艰难，贫僧一心西去求经书，遇山过山，遇水渡水……这一路贫僧刚开始想了许多，后来渐渐什么都不想，觉着自己和天地融为了一体。”</p>
这便是个人境界到了一个极高的程度。</p>
“在天竺贫僧学了许久，那是贫僧最快乐的岁月。”</p>
后来折返。</p>
“回到长安后，贫僧所到之处万众欢呼……”</p>
这也是被猜忌的开始。</p>
“贫僧觉着弘扬佛法便是天意，可俗世滔滔，贫僧卷入其中也颇受折磨。”</p>
除非你无欲无求，否则在哪都是一个样啊！</p>
众人一直向前。</p>
“这些年贫僧在长安翻译经文，贫僧总以为自己脱离了凡俗。”</p>
贾平安摇头，“法师，那不是脱离，而是舍弃。”</p>
“阿弥陀佛。”</p>
玄奘颔首，“小贾悟性惊人。”</p>
可我不想出家……你别鼓动了，否则高阳会把大慈恩寺掀翻。</p>
河水潺潺，转过一道弯后，一条小狗在前方冲着他们狂吠。</p>
奶声奶气的小狗惹得贾平安心动。</p>
若是带回家去给兜兜喂养，想来闺女会很喜欢。但阿福会吃醋，老龟会狂喜过望。</p>
小奶狗回身就跑。</p>
狗吠声越来越激烈，一群狗出现在了前方。</p>
这是村子里的狗群，平日里打闹无所谓，有外敌时会联手。</p>
玄奘突然挥手，“下车！下车！”</p>
两个僧人赶紧走过来，可贾平安更快，把玄奘扶了下来。</p>
“这条路贫僧还记得。”</p>
玄奘看着那些土狗，突然就笑了起来。</p>
“那时候贫僧就喜欢奔跑，一跑那些狗就跟着叫唤，随后那些人家就会咒骂。”</p>
众人缓缓而行，绕过了这边后，玄奘止步。</p>
“往左边。”</p>
他挣开了搀扶，一步步的往左边去。</p>
贾平安就在他的身后，越往里路就越难走，后面更是连路都没了，荆棘密布。</p>
玄奘差点摔倒，贾平安赶紧扶着他，“法师，我背你过去吧。”</p>
玄奘喘息着，“走！走！”</p>
贾平安扶着他，感受着他身体的颤抖。</p>
“那一年……”</p>
玄奘眨巴着眼睛，“那一年贫僧回到了长安，那一刻贫僧只想来看看耶娘，可从那一刻起，贫僧就再没回过故乡。”</p>
他越走越快，没两下就离开了贾平安。</p>
“贫僧此生许佛，红尘就该舍弃了。可这些年贫僧不时会想到耶娘。”</p>
“贫僧知晓生死俱是空，可……”</p>
玄奘加快速度，走到了一个土包之前。</p>
墓碑就在前方，斑驳。</p>
坟包塌了大半。</p>
贾平安举手，后面的人止步。</p>
所有人都止步看着前方。</p>
玄奘颤颤巍巍的走到了墓碑前。</p>
“这些年……我……我一直在想着你们，阿耶，阿娘！”</p>
那个身影缓缓跪了下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