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何文哲方才一吐为快,绝非讨好皇甫大夫,纯是出于身为副将的军事警觉,因而得不到来自皇甫珩的公允回应,他也并不会气急败坏。
他未再与默沙龙争辩,拱手告退,离帐而去。
皇甫珩这才抬起头来,揉抚了一下面颊,缓缓对默沙龙道“你莫再疑心何文哲是太子的人,若真是少阳院的眼线,定会韬光养晦,叫我与你都瞧不出锋芒来,哪会像个谏臣言官似的,事事都要好为人师一番。他呐,就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痴愣儿郎罢了。”
默沙龙笑道“大夫说得是。可末将就是讨厌他那装腔作势的样子,看起来处处为吾军吾帅肃清风纪,其实有甚鸟用?仆虽是头一回参军,但也省得,这军中有何复杂之处?无非是,将帅威猛,赏赐不亏,军士们便会唯马首是瞻。”
皇甫珩明白默沙龙的意思,面色和悦下来,甚至带上了些许推心置腹的口吻道“过几日回长安,你替我谢谢普王殿下。我是亲历过泾师之变的人,最是清楚粮赐简薄的后果。只是,殿下这般大张旗鼓地将衣粮送来,可会教圣主多心?”
默沙龙道“大夫毋虑,殿下素来最是谨慎。况且,今日押着民夫送粮送帛的,又是王将军在宫中的几位得力假子,圣主必是应允的。”
默沙龙所说的“王将军”,就是德宗身边的宦官王希迁。
德宗登基之初,以肃代二朝的李辅国、鱼朝恩等阉宦构陷良将为前车之鉴,对宫中内侍省管束得极为苛严。但泾师兵变的当夜,禁军竟无一人前来救驾,唯有霍仙鸣等百来名宫中内侍护送天家出逃北门,这给了德宗极大的触动。联想到四方藩镇骄将桀骜不驯,朝中张光晟、董秦、源休等人均附逆伪帝朱泚,天子未免感慨,唯有打小就跟着自己的宦官们,才真正可以信赖。
今秋,神策军分了左右厢后,德宗便将宦官窦文场、王希迁分别派入两厢,任兵马使。
普王李谊那日在绫绮殿,拿万贯积蓄劳军的决定,得了德宗点头后,立即又知趣地提到王希迁,道是可由王希迁命人将粮帛送到咸阳。德宗听了自然欢喜异常,很为侄儿懂得送王希迁一个恁大人情而欣慰。
当年,玄宗皇帝推宠宫闱,身边宦官但凡称了龙心,就可被授予三品武职,譬如赫赫有名的权宦高力士,便曾兼任右监门卫将军,是以宫内宫外,见了高力士,切不可称呼“中贵人”,而要恭恭敬敬称呼一声“高将军”。
默沙龙数年前就受普王李谊招募为影客,自是也听了不少前朝的规矩和轶闻。因而,粮帛送到时,默沙龙一口一个“王将军”,哄得王希迁的几个假子眉开眼笑,对着皇甫珩连夸他手下副将人才了得。
此刻,听默沙龙这么一分析,皇甫珩的心彻底放到了肚子里。
他甚至觉得,宦官来做兵马使,也未见得就会掣肘主帅,还是得看如何与其打交道。这交情要是做足了、做深了,岂不是多了一条上达天听之路?
妻子若昭当初甫一得知神策军中要派驻宦官做兵马使时的沮丧模样,实在是没有必要。
她真以为有个做藩镇幕僚的父亲,学了些不深不浅的策论之道,就懂帝王之术、臣子之术?妇人之见而已!
不过,一想到若昭,皇甫珩的心绪又复杂起来。
那日对着她说出锥子般的话后,他自问是有悔意的,正不知如何挽回几分,长安家中小厮忽然打马来报,大娘子有喜了。
一瞬间,皇甫珩大大松了口气。
当真省事!
自己不必再绞尽脑汁地去想,如何哄若昭。她都是又要做母亲的人了,哪里还会再为明宪那档子事和夫君闹别扭。好好地安坐家中,为他生个小郎君便是。
唔,郑郎中真乃神医,回京必登门道谢。
郑郎中家里的那个什么小韩郎君,自己也可为其引荐贵人,比如普王殿下。能做上王府中的文学之士,岂不比就算中个进士也不过外放去小县做个县丞强?若昭当初为那小韩郎君找了韦皋,嗤,韦皋?此人能有何难耐,他自己手下金吾卫的冬粮冬衣,只怕还没着落呢。
默沙龙偷眼瞧着皇甫大夫面上一言难尽的神色变幻,试探地轻轻问了一句“大夫,今日可要让塔娜来帐下?”
皇甫珩闭目凝思片刻,却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默沙龙,你所知的街西胡人里,可有奴籍女子做别宅妇的?”
默沙龙一怔,旋即谄笑道“大夫说有,就可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