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大夫,”李谊道,“不瞒你说,你方才鞭打出气的那个胡姬,默沙龙默将军平时最疼她,然则你手里的鞭子,是不是默将军亲自递给你的?为何?因为我要他这般做,他就得做。同样,本王苦苦哀求于李晟,他却道,莫忘了,崔仆射伏诛,乃吾等臣子为圣上分忧的本分,而对姚节度与李怀光的所为,亦是为圣上分忧。”
李谊这样说着,却毫无得意洋洋的意味。他脸上的笑容如近火之冰,融化了,消失了。他命高振为自己斟了一杯葡萄酒,举到嘴边,却又放下,测过头去望着窗外的秋日碧空。
他如此沉吟少顷,复对皇甫珩道“皇甫大夫,本王实在倾佩你,你不像那韦金吾以门荫入仕,也不像那陆学士,将文章诏令写得花团锦簇些、便得了圣上的喜欢。你是凭了一身万军之中直取上将的智勇本事,靠了官民皆知的军功,才坐到这三品大夫的位子上。本王还有些嫉妒你,本王的骑射之功,就算与你比试比试,也未必落了下风。可是你瞧瞧我,就因为生在帝王家,就算舍了性命在礼泉拦截朔方军、在武亭川痛击叛军,现下不还是成了西京头号闲人?”
皇甫珩闻言,面上一半烦躁、一半讥诮之色,亦渐渐褪去。不知是因为默沙龙已撤去了那莫名其妙的苏合香,还是这头次打交道的普王,言谈中有一股直指真相的无奈,皇甫大夫的心绪安宁了几分。
但紧接着,普王说出的话,令皇甫大夫彻底从酒意中醒了过来。
“本王听说,尚可孤尚将军,这几日怕是情形不好了。”
皇甫珩心中一震,觉得头皮上,登时起了发麻的感觉。
普王淡淡道“尚将军驻于京南多年,府中怎会没有一两个绝色的乐户。真是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偏偏白崇文与其中一名歌姬有私。”
皇甫珩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动声色,他学乖了些,在谈话中,莫被对方套出些秘密。
然而皇甫大夫低估了此刻的对手,普王殿下何等手段,还需要套话?
“尚将军收复长安后,不知为何也不计较封赏,老老实实地又回去守蓝田关。不过倒是将那歌姬脱了乐籍,收为侍妾。皇甫大夫,你莫看本王如今闲着,闲人其实最善打听。”
李谊凑近了皇甫珩,低声道“皇甫中丞莫怕,李晟不是本王的父兄,更不是本王的恩公,你若此前真的参与取他性命,也是替本王出了一口受制于他的恶气。”
皇甫珩浑身一颤。
李谊抬眼道“这歌姬说,白崇文出发往奉天去之前,就与她密语,会向李晟检举尚可孤拥立韩王之事,由李晟先发制人杀了韩王和尚可孤,他白崇文便可收了尚可孤在蓝田的神策军,还能与她同衾枕、效于飞。但不知为何,后来白崇文竟身死军中,尚可孤倒活了下来。”
皇甫珩仍是不语。
李谊又道“皇甫大夫,李晟书写的露布之上,你与尚可孤皆为功臣,白崇文倒成了叛逆。那歌姬更为奇怪,因为她明明听白崇文潜回蓝田的亲信说过,你亦同意参与诛杀李晟。”
纸到底包不住火!
“殿下,我从未有拥立韩王之心,自始至终,我亦被尚可孤和白崇文所欺!”
皇甫珩的心理防线在崩塌,但他出语仍在坚持一种模棱两可的谨慎。
李谊不置可否地笑笑“皇甫大夫,本王也不是神明,此事虽然蹊跷,本王所知也不过这么多。只是本王有心结交大夫,想送君一个见面礼。那歌姬叫本王寻着了,她的阿兄被本王请到府中赠以金帛,来回说叨了一番,也教那歌姬醒悟,如今尘埃落定,该死的死了,不该死的也死了,尚将军的功劳由李晟坐实于天子御前,她凭一己之言上奏,如何能为她的情郎报仇。还不如,趁着近身伺候尚将军的机会,将有些事办了。”
“什么意思?”皇甫珩问道。
李谊道“尚将军若不能开口了,就算李晟出尔反尔去与圣上说些什么,那也是一面之辞,一段无头案,大夫不必挂怀。除了李晟,唔,或许这世间仍有知情之人,但彼等都贱如草芥,所言微于秋虫,更翻不出什么浪花来。本王今日言尽于此,默沙龙,趁着尚未宵禁,快些将皇甫大夫护送回长兴坊去。”
“殿下!”皇甫珩见普王起身,也忙站起来,想追问什么,一时却不知如何开口。
李谊回过身,眉毛一扬,不紧不慢道“本王也不是对谁都肯花力气帮这样的忙。你不是池中之物,英雄自然惜英雄。皇甫大夫若要谢本王,不如回去说服夫人,将小宋娘子许与我。令夫人才高八斗,本王从前徒生倾慕之意,奈何入不了她的眼,还是彦明你有福气。但这世上事,果然难料,那日中秋夜宴见了你的姨妹小宋娘子,本王才知,何为真正的一见倾心。”
李谊和高振走后,默沙龙伏在茵席上,一声不吭。
皇甫珩瞄了他一眼,道“你不是一般的胡客,普王与你早有交谊罢?”
默沙龙道“仆只敬英雄,普王与大夫,都是仆眼中了不起的人物。”
皇甫珩不再理他,兀自又斟酒而饮。
不知为何,说来今日自己明明像那入彀的雀鸟,却怎地听着听着,对于普王也好,默沙龙也罢,只有出乎意料的惊讶,和越来越虚弱的提防,并无真正勃然而怒的恨意。
大概是因为,他们比李晟、比李泌更令他意识到,自己的价值,绝不仅仅是个沙场先锋或者故人后辈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