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另一边,宋明宪见整个辉煌明秀的含凉殿中,从天子到宗亲,几十双眼睛都往这边看过来。她心中又悔又急,生怕就此给姐姐一家带来麻烦。忽然,她冒出一股豁将出去的少年意气,事端既是自己引来的,也应由自己出头。
于是,她不待姐姐若昭有所反应,已站了起来,向上座方向朗朗道“陛下,民女潞州宋氏,皇甫夫人的从妹,牛奉仪方才许是听音有误,品评大历才子诗作的,并非皇甫夫人,而是民女。”
“这小娘子文文弱弱,倒和她姐姐一样,也是个有几分担当的。有趣。”
普王李谊瞧着宋明宪身姿亭亭却面色稳毅的模样,心念萌动,蓦地想到一事,思绪飞转间,已决定不妨一试。
“陛下,臣在殿外阶下候宴时,与这位小宋氏亦说到我大唐诗赋文章。”
李谊禀告完,大大方方地转向宋若昭姊妹的食案处,目光坦荡明澈,还带了一些鼓舞的笑意般,望住了宋明宪。
在这个月朗风清的中秋夜,第一次来到京城,第一次进入皇家宴饮的少女宋明宪,好像一只羽翼初成的黄莺,带着因大胆不拘而更显得质朴可爱的情态,开始了她人生的探险。
她面前,龙颜和悦的天子也好,眼神中分明满溢着欣赏之意的年轻亲王也罢,都给了她侃侃而谈的勇气与兴致。
“魏文帝曾著文,说到天下诗赋文章,以气为主。而气,有激愤昂扬者,亦有婉约清切者,民女以为,不可以气之起形不同,而立判诗之高下优劣。”
自幼徜徉诗海的少女宋明宪,讲到曹丕乐府诗的清越,讲到嵇康诗的清峻,讲到李太白诗的清真,最后讲到大历年间诸才子的清雅。
她牢牢锁住了一个“清”字,这个字能教人想起天上云、水中莲、草间的露珠、山里的鸟鸣,因而是安全的,是让在场的似贵实危的宗室成员们,能感到一丝久违的松弛与宁谧的。
“碧水映丹霞,溅溅度浅沙。暗通山下草,流出洞中花。净色和云落,喧声绕石斜。明朝更寻去,应到阮郎家。陛下,李端这首诗,读来分明如清泉过齿,口有余香。民女甚爱大历才子的这些山水田园诗,纵然这些诗句不及谢公灵运的玄理精妙,不及王右丞的禅意画意,与我大唐肇始时开阔雄健之风更是大相径庭,但这份空明平静,不也是一种诗家真性情的出尘骨气吗?”
宋明宪越说越动情,她带着沉浸于诗中山水的痴醉笑容,如出水青莲般站在殿中。她的真挚忘我的畅论,令德宗在惊叹之外,听着听着不免认同起来。
你死我活的沙场与朝堂争斗,刚刚过去的几陷绝境的逃亡,仍然有些渺茫的帝国未来,一想到这些,因回銮长安而稍有些得意的德宗,又觉得烦恼起来。他自负雄才大略,誓要做中兴之君,但他终究也是凡胎肉身,也在郁郁到极限时,短暂地想过逃离与放弃。
而宋明宪提到的这些诗意的境界,正是合了天子心中某一丝若有若无的渴盼。
“好!说得精彩至极!”德宗情不自禁地高声赞道。
伴着这声定论,宋若昭的心终于略略放下。但很快,她便陷入另一份警惕,她看到普王李谊,望向明宪的眼神中,分明露出一种熟悉的志在必得的意味。
“陛下,小宋氏如此学识丰沛,可惜是女儿身,否则应试春闱,必也能进士登榜。”普王李谊不紧不慢道。
德宗颔首附和“可惜宫中女官,不过是司衣、司籍之类,宋氏这番才华,便是做个校书郎,也不在话下。韦贵妃,你须替朕想想,如何赏赐皇甫夫人这位从妹。”
宋明宪似从梦中醒来,忙叩首谢恩。
当然,在她心中,天子的赏赐,与普王投来的灼灼目光相比,实在不算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