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大明宫丹凤门,过了皇城与朱雀大街,他们沿着金光门大街一路向西,终于赶在坊前,进入了怀德坊。
这是宋若清在长安苦读、准备闱赴考时租住的宅子,也是泾原兵变后,王叔文和阿眉带着小皇孙李淳藏的所在。
今在含元前,皇甫夫妇二人刚一相见,皇甫珩就告诉宋若昭,自己在长安准备迎接銮驾的时里,也前来怀德坊,将屋子收拾过。
“若清的遗物,我已规整在一处,屋子如今也可住人。但你要是不愿,今夜我们自可找一间城内的客邸安置。”
自梁州一路行来,若昭想象过无数次和丈夫重复的场面。她首先当然是期待,其次却是惶恐,离大明宫越近,就越胆怯似的。在她上,发生过的伤恸经历,在慢慢平息后,又要因见到丈夫必须诉说,而再次浮涌上来。
况且,早在皇甫珩离开奉天城去萧关接收吐蕃军时,她就能感觉到他们夫妻之间有些意见相左。倘若不是得知她怀有孕,丈夫的态度或许还会冷上三分。
她纵然坚强,到底有些不安,不知见到皇甫珩时,是否会有令人失望的气氛。
好在上天还是垂怜她的。
丈夫探在马车窗外,握着她的双手,那掌心传来的暖温度,以及断续却体贴的话语,所营造的并无疏离感的体贴气氛,令她一下子惊喜得难以置信。
“不去客栈,我们回家多好。”若昭轻声道。
怀德坊的宅门前,皇甫珩先将马牵进去拴了,又出来,与那仆妇郭媪一同搬运行李。
若昭驻足在门槛处,抚摸着那扇木门。那黄昏,皇甫珩来护送皇孙李淳逃离长安时,隔着木门唤的那一声“若昭”,那种后来无数次在孤独时回忆起的砰然心动的感觉,若昭视若珍宝。
若昭和仆妇郭媪,都无甚么繁复的随家当,倒是萧妃赏了些丝帛织物、衣袍被褥。萧妃甚至细心到,还让若昭带出了一屉宫中御馔的食盒。
忙碌了约两柱香的功夫,主仆三人便在院中石桌上,将晚膳用了,准备歇息。
郭媪是个勤快又熟练的仆妇,很快生了火灶、烧了水,等着主人示下。
若昭走过去,执了她的手道“我来伺候阿郎就好,你且先休息去。过得几,若朝廷定了阿郎的去处,确是留在长安,咱们去人口市买两个女娃子来。”
忽又觉得自己有些想当然,忙越发和缓了口吻道“若你要回陇州,我们也自会为你去办过所文书,盘缠之事,更无须担心。”
郭媪忙放下水盆,低头禀道“大娘子,老奴得了好大的造化,才被韦节下送来服侍您。老奴在陇州哪里还有什么亲人家口,大娘子便让老奴,从此以后跟了您吧。”
这正和若昭的心意。郭媪在她最危险而哀戚的子里,陪伴照料过她,虽然一个是官妻,一个是奴籍,但若昭实已从这慈蔼的老妇上,感受到了仿如来自母亲般的疼。
若昭回过头,以询问的目光看着丈夫。
皇甫珩也神色温和地点点头,只补充了一句“既入了我家,奴籍文书仍不可少了去。待我去问问韦金吾,可否着人将你的文书从陇州送来。其实今在前,我便与他寒暄了几句,想来郭媪要留在吾家,他也不会有什么计较之意。”
他最后那句,显然是对着妻子说的。若昭闻言,心中又另有一颗石头落了地。听起来,丈夫也好像放下了此前与韦皋的罅隙。韦皋如今已是卫军的统领,而丈夫很大可能也会被圣上留在京城,韦皋无论资历还是官阶,都更胜一筹,若昭不希望丈夫继续得罪于他。
若昭虽然对于夫婿觅封侯这件事,本无怂恿促成之心,可半年来亦在反省,作为妻子,是否也要理解丈夫那份建功立业的志向。至少,不能对此表现出一种可有可无的清高孤傲态度吧。
她端起水盆,进了屋子,想绞了面巾递给丈夫,却被皇甫珩扶住肩头,继而揽入怀中。
“如此一场大难,总算又能团聚,若昭,你不是来伺候我的。让我看看你,方才含元前,哪里就能看够。”
若昭一怔,旋即心中又是一阵蜜意柔涌上来。她初见他时,这青年骁将,惜言如金,此刻的话,虽仍寥寥数语,却每个字都那般动听。
但丈夫从大内到此地,毫无问起那件事的意思,总还是教若昭觉得,有道坎没有迈过去。
她于是将头在皇甫珩前埋了一会儿,稍稍离开,仰起脸小心地提起“咱们孩儿的事”
皇甫珩越发将她搂得紧了些,低声道“莫非我还会怪你不成我只怪我自己,无法分,保得你们母子都平安。”
若昭听懂了他的口气和意思,也便不再多言。她能感到丈夫自重逢的那一刻起,流露出的欣然和怜惜,没有任何矫饰的意味。
而皇甫珩,也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若昭到底是若昭,心里什么都明白,表现出的却是宁静与温和。这样的妻子,不正是他这般刀口tiǎn血的武将,所需要的吗
这一刻,他有些庆幸,阿眉,不过是一颗还来不及投入湖水dàng起涟漪的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