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皋正要叩谢天子赞扬,忽听德宗话锋一转,嗓音中分明带上了一丝奇异的冷苛“那普王呢,朕怎么论功?”
果然皆在李泌算筹之中。
韦皋作了沉吟之态,却是磊落的细思表情,须臾后继续侃侃道“陛下,普王此番应是察得了朔方军李怀光有异志,方能先敌而动,于礼泉立下大功。然而若往深里去想,臣斗胆进言,与其嘉赏普王,不如嘉赏神策军行营节度使、合川郡王李晟。”
德宗的嘴角露出一丝玩味之意,龙体微微前倾,目光分明是鼓励的。
“城武,你是个聪明人,朕早就知道。只是你当年在长安时,朕还是太子,既不能与你交游,更不能向先帝荐你更进一步。今日,你便将梁州城这间屋子,当作大明宫小延英殿,不必拘于臣礼,不必瞻前顾后,尽可畅所欲言。”
韦皋忙将魁梧的身板又附低了三分,嗓音却更为清明坚定道“亲军边军,都是陛下的臣子,本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因而,臣眼下身为边镇节帅,更要为神策军将领说话。普王固然有勇有谋,若无李公晟的神策军精锐支持,如何能立得这般大功?再者,若不是李公晟的一万神策军战力超群,加之尚可孤、骆元光的两支神策军也据守长安东边和南边,恐怕邠宁的韩将军未必就敢倾全镇之力与朔方军决一血战。故而,李公晟,陛下应重赏。然而对普王,臣斗胆进言,陛下须慎之又慎。否则,天下之人,将如何观视太子?”
此言一出,李泌当即喝止道“韦节度,莫言辞逾矩!”
韦皋作出浑身一颤的反应,旋即向李泌拱手告歉。
“无妨,李散侍不可斥之,朕倒觉得,城武提醒了朕。”
德宗冲李泌挥挥手,又向韦皋道“普王能者多劳,朕的心中记下便是。他自小便没了父母,朕接他入宫、收为养子,看着他长大,朕清楚,他不是计较争功之人。说回李晟,你们武臣呐,朕最是明白,给虚名不如给号令三军的权力。既然城武这样的藩镇节帅也愿敬神策军三分,那朕想着,就让陆学士起诏,骆元光守潼关,尚可孤保七盘,韩游环升为邠宁节度使后从奉天退守本镇作后援,让金吾卫大将军浑公瑊和盐州刺史戴休颜率军驻守奉天,皇甫珩率吐蕃军进驻武功一带游奕,这六支军队悉听李晟调度,以期一举攻下长安,”
这真是个大荣耀!
韦皋虽不动声色地听着,但心中都未免羡慕。一代武将能都知诸军至此,人生亦无遗憾了。
但他还记着李泌交待他的最后一点。
“陛下,”韦皋慎重道,“臣还有一言,各军统帅中,除了皇甫中丞资历尚浅,其余诸公皆是素有威望的勋臣,恐怕李公晟都知之责,仅有陛下的一纸诏书,尚不足以服众。请陛下适唐安公主与韦驸马之女于李晟之子李愬。”
“嗯?”
对于韦皋这个提议,德宗倒委实一怔。
只见韦皋立时跪了下来,竟是眼圈都有些微微泛红“陛下恕罪,臣也知道,天家金枝的姻缘,臣如何有资格进言。然而眼下公主她,她……臣不由想起,当年臣的妻子张氏,千般叮嘱臣,要为小女寻得一门好姻缘,她在泉下有知,已无忧虑。奈何张氏去了后,臣与她的小女,亦不幸夭亡。天下父母,皆同此心,臣相信,公主最在意的,也是金枝将来的婚事。若将小殿下许于李公晟之子,不独令李公为社稷之重越发披肝沥胆,不独令六军统帅服从李公,更能令唐安公主安心呐!”
肃静无声。
虽然,哪怕连内侍们都心中有数,圣上最喜欢的女儿,唐安公主,时日无多,但萧妃那边既然尚无恶讯传来,韦皋这番言语实在有些不吉利。
然而,有了前头那么多铺垫,韦皋这几句话,却真真说到了德宗心里。
这位大唐天子,同时也是一位父亲,一位外祖父。当听到另一位也做过父亲的人,对自己讲到为子女谋之远的心情时,德宗简直觉得自己的眼泪,也要随着面前这位中年臣属的恳切之言,夺眶而出。
见圣上不语,李泌长叹一声,看看陆贽,又看看韦皋,向德宗道“陛下,城武也是个性情中人,臣恳求陛下莫怪他。若要老臣说句门内之言,唐安公主抱恙至此,普王送来的这颗血淋淋的人头,实在教老臣心惊。”
韦皋一听,心道,姜还是老的辣,这句话,李公你竟不曾教我。
也是,如此兵不血刃之言,也当由你这样的四朝耆老,才有资格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