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中,韦皋面色尴尬,但李勉和陆贽却也无心去附应天子的玩笑话。他们皆在心中暗道,陛下,等一会儿听了咸阳的情形,您大约就笑不出来了。
“陛下,臣有咸阳朔方军与神策军的军情奏报。”
开春后身体终于大好、被德宗委派盯着东边情形的平章事李勉,上前奏道。
“讲。”
“据普王着人送来的讯息,似乎,李晟副元帅数次要结军攻打长安光化、金光二门,李怀光大元帅都以营垒未铸、东渭桥粮草未丰为由,拒绝了。”
李勉说到这里,停了停,望着德宗,等天子的示下。
德宗面上方才的笑意果然顷刻间荡然无存,但他仍平静道“普王不会只说这些,还有呢?”
“普王请求陛下再拨些赏赐给朔方军。”
“为何?李怀光自己出来打仗,不带军粮吗?”
天子的脸色如铁,声调也高起来“若说赏赐,礼泉之役后,朕念他救了奉天之围,拿张延赏和韩滉送来的东南财帛、蜀地细软,叫陆学士和韦附马冒着大雪巴巴地送去,这赏朔方军赏得还不够吗?”
李勉无奈,只得继续委婉地禀道“送信之人,是岁末往咸阳去的王府家奴,如今来传讯,臣听这奴儿的意思,似乎咸阳军中颇不太平。朔方军见神策军将士衣袍锦绣,武备精良,又人人都颇有些资财,想是攀比之下,军心不忿,朔方士卒们常劫掠周遭乡里墟集……”
“混账!”天子的怒叱,令群臣一震。
“神策军是何身份,也是朔方军能捻酸吃醋的?何况,自古出兵,赏赐都以军功论。他李怀光如今是打下长安了,还是生擒朱泚了?尚未出力,就要这要那,还仗着人多排挤李晟。朔方军有打劫京畿的劲头,偏就不肯去攻长安的西门北门?五六万人马,就打不进区区八千叛军把守的长安城?这是要朕困死在奉天城吗!朕,朕……”
德宗越说越气,张口结舌起来。倏地起身,抄起那夹贴绯毡,扔在庭前。唬得霍仙鸣忙上前扶住德宗“陛下,陛下,龙体要紧。”
见德宗暴怒,立在李勉身边的陆贽,心中对李勉很有些不满。这个李平章,论来也和崔宁一样,算得从节镇上回翔入京的挂名相公。只是他素有德望,城府也不浅,与崔宁常不知天高地厚地弹劾卢杞、忤逆圣意很不一样,因此既受德宗善待,又未成为卢杞的眼中钉。直到崔宁死后、李怀光逼着天子处置卢杞时,李勉突然发力,几句话就让卢杞被发配边鄙小州、跌入深渊,实在教陆贽刮目相看。
但今日,陆贽不清楚李勉为何有些置大局于不顾。纵然那些话确是普王所传来,普王是何心思,以李勉一生沉浮宦海的道行,会不清楚?
退一万步说,就算李怀光骄愚自负,但如今局势如此仓惶,叛军负隅不出,不靠朔方军,难道真的指望皇甫珩去借来的吐蕃人打长安?
陆贽认为,李勉本应用救火而不是浇油的方法,替代对于朔方军的编排物议,缓和德宗与李怀光的君臣关系,才是贤相之举。
陆贽瞧了瞧垂袖低首、仿佛置身事外的太子李诵,暗暗地叹了口气。
“陛下息怒,”陆贽向德宗道,“若情形真如普王所言,陛下更应慎待朔方军,毕竟其军眼下驻于咸阳,地处长安与奉天之间……”
陆贽的话中之义,令德宗从怒火中稍稍清醒了些。他将前倾的半个身子,又靠回御座上。
“敬舆,你是内臣,也未经历过当年平定安史之乱。朕实在,不愿惯着朔方军。”
“陛下是天子,素来只有臣子一心侍奉国君,未闻国君曲意逢迎臣子。臣并非意指对朔方军再行厚赏,而是……”
陆贽略略斟酌,继续侃侃道“陛下请回想,诸公请回想,李元帅自去岁往东攻打魏博叛镇起,纵然有莽撞倨傲之举,纵然在那魏博有懈怠,纵然又在这咸阳有懈怠,然而于奉天城最危急的关头,何曾惜兵懈怠过?臣以为,李怀光毕竟与河东藩镇不同,他自始自终仍以当年郭公子仪为表率,他,没有首鼠两端之心。”
陆贽说得有些意气上涌,白净的面庞红了几分。
韦皋抬眼瞄着这位大学士,也不由服气。此人确是文臣典范,举凡进言,皆以国家大利为重,便是此前听说在李怀光处不被礼待,陆大学士如今也并未在御前公报私怨。
德宗却越来越不耐烦“敬舆,朕知道你进士出身,说起来一套一套,满堂文武哪个能说得过你。罢了,眼下你不用再为李怀光说话,朕也未说过李怀光有贰心。你便直接告诉朕,如何才能让堂堂平叛大元帅,出兵打长安?”
陆贽道“李元帅既以郭公为朔方军表率,想来心中也希冀陛下能以荣待之。奉天解围后,浑公、韦节度、皇甫将军受封领爵,自是实至名归,但李元帅除了丹书铁券,并无什么荣衔。臣今日,恳请陛下以‘定难功臣’之号授以李元帅及诸公。”
陆贽自忖一心为天家与朝廷,说这番话时,目光坦荡地投向浑瑊韦皋等人。
“定难功臣?”德宗似在回味这四个字。
阶下,韦皋正要出列附议陆贽,平章事李勉已然上前道“陛下,臣以为陆学士此言大善,请陛下纳之。又,神策军行营节度使李晟,亦在去岁十月间便回撤勤王,亦应加李晟以定难功臣。”
李勉的话,令陆贽脸色微变。德宗却似乎听着顺耳,面上的怒意消散,恢复了一些平心静气的和蔼。
陆贽察观天颜,心中暗道,看御前如今的状况,南方那位四朝贤臣,快些来伴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