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帅莫为难老奴了,这国书上,原也是有唐文的。元帅,要不再劳驾细观?”
李怀光一拂袍袖,提高了嗓门,一字一顿道:“二十年前,吐蕃悍将马重英(即达扎路恭,作者注)趁我大唐内乱之际攻陷长安,烧杀抢掠扬长而去,那赤松赞普还嫌抢得不够多。如今这窝子狼兵再入长安,岂非旧祸重演?此其一。其二,国书上写明,吐蕃愿出兵五万,若我没记错,去岁圣上诏令藩镇军士东进评叛时,给我们朔方军的赏格是,每个军士一百缗赏钱。若吐蕃兵与吾等一同攻克长安城,也循此讨赏,这五百万缗钱,圣上给还是不给?其三,吐蕃人素来狼子野心,觊觎我大唐疆土,一旦允其长驱直入我中原腹地,又与我唐人军队合兵,万一阵前倒戈,残杀我朔方军与神策军,真是防不胜防,所酿大患,必十倍于贼泚之乱。”
他侃侃而谈,言语顺溜,此刻风姿,着实不像个武将。姚令言于一旁观察,暗道,李怀光平素粗犷骁勇,怎地今日说话,堪比圣上跟前口齿犀利的文臣,定是那李晟教唆过了。
翟文秀越听越没指望,也觉得不必再服软装怂地哄李怀光把印盖上,遂也是将笑脸一抹,冷冷地问道:“所以,元帅的意思是,让老奴,再将这国书原封不动地送回圣上御前?”
李怀光盯着翟文秀,狠狠道:“自是如此。怎么,中贵人看得懂吐蕃语,却听不懂老夫的唐语?”
“元帅,你,你敢抗旨?!”翟文秀终于被逼得提高了调门,尖利的声音听起来稍稍颤抖,实在很有些色厉内荏的意味。
姚令言忙站了起来,半是对着李怀光,半是对着翟文秀,勉力劝道:“借兵纵然再十万火急,兵马大元帅之印也不是三言两语便能盖得的。时已黄昏,中贵人不如先在客帐安置,此事明日再议?”
“姚节度,圣上要的,是朔方节度使的大印,又不是你泾原节度使的大印,你掺和什么。”
只听普王有些揶揄的声音,幽幽响起。
姚令言无奈,只得噤声。李怀光倒也未视姚令言为无物,但话一出口,听着更像火上浇油:“姚节度,你我也曾都在西北边镇防过蕃子,怎地你对圣上引蕃兵入境倒颇为拥护?莫非因为领兵的唐将中有你那养子皇甫珩,可为你姚家挣几分军功,减几分罪责?”
姚令言欲辩,又觉得李怀光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实在叫人心寒,不必再与之争论,只愿来日翟文秀回奉天之前,李怀光能改变主意。
然而,李怀光接下来的话,却仿佛堵死了所有退路:
“中贵人,你方才说老夫抗旨?唔,你大概还不知道罢,圣上去岁刚教陆学士和韦驸马,给老夫扛来一块丹书铁券。那御赐之物上分明写着,可饶老夫三次死罪。所以老夫这条性命,今日便不劳贵人操心了。琟儿,着人领天家使者入帐歇息。”
翟文秀饶是气得一张白净无须的面庞通红如炙鹅,也是浑无办法。只得带着属下拂袖而去。
翌日,翟文秀一夜辗转后,仍想挽回,免得回奉天交不了差,于是又去李怀光中军大帐前求见,却被押衙铁青着脸晾了半个多时辰。他去找李晟,因想着李晟好歹是副元帅,昨日交际之间,瞧着与李怀光的关系,还比想象中和睦得多,说不定李晟能说上几句劝慰的话。
李晟帐下牙将倒是客气,未曾将翟文秀扔在冰天雪地里挨冻,而是请入帐中,又是烤火又是酪浆地侍候着,直等到申时中,却有消息传来,李晟在渭水之滨率军筑垒,三日后才能回到大营。
翟文秀只得在暮色四合中再去求见普王。
“中贵人,本王说是天家委派的督军,可情形你也瞧见了,整日价被元帅催着向圣上讨军饷,至今一个子儿还没看到,你说元帅能不跟圣上耍脾气?本王手中无粮无帛,哪里说得动这个朔方老将。”
普王似笑非笑地盯着翟文秀。
翟文秀伏在地上,殷殷道:“老奴实是没了计较,才来叨扰殿下。求殿下看在霍内侍平素为殿下办事尽心尽责的份上,动动尊驾,再劝劝元帅,否则老奴回到奉天,恐怕被圣上一怒之下要了脑袋。”
普王笑容猛地一收,轻声但严厉地喝道:“混账阉奴,休要胡说,霍仙鸣是圣上的内侍,本王怎会让他办事。”
翟文秀迅速地眨眨眼睛,仍低着头道:“老奴罪该万死,一时惶恐万分,出语无状。”
“唉。”
普王深重地叹了口气。然后是长久的安静。
翟文秀大着胆子微微抬头,看到这年轻的王爷正盯着盆中炭火,那双酷似圣上的眼睛里流露出斟酌沉吟之色。
终于,普王开口道:“明日你便启程回奉天罢,经过骆驿时等着,自会有人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