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妃停在门口,微微凝眉,回身向宋若昭道:“宋家娘子,可否院中借一步说话。”
宋若昭一怔,惴惴相随。
来到门外窗下僻静处,萧妃微叹一声,道:“今日母亲所为,委屈娘子了。”
若昭方才进屋,已刻意躲避萧妃的目光,不料这位太子妃竟主动说起。因着良娣托子之事,若昭直觉太子与萧妃是宽厚之人,便是专横的延光今日险些要了她的性命,若昭也难对萧妃陡然生怨。
萧妃见若昭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语气越发恳切了些,道:“奉天城能有多大,宫闱秘事倒传得比军令还快些。”
借着屋中透出的光亮,若昭望着这位总是带着隐隐忧思的太子妃。其实她也未过青春少艾的年纪呐,但整个人像隔着幽蓝的冰面,凄清地,迷离地,似乎从未被热情感染过。
这寒冰一样的人,犹疑片刻,又向若昭问道:“母亲糊涂,本宫不糊涂,你身在宗室侧畔,种种难处艰险,本宫省得。我母亲劫后余生,却未得参悟通达,反倒深陷执念,为人子女者,既心痛,又无法。”
“对了,另有一事,不得不说与你知。普王似是对你有意,那日曾向太子问起你,太子与我皆知你有意中人……”
若昭终于开口,语意决绝:“谢娘娘提醒,虽蒙普王两次搭救,但若昭心意,不会改变。”
萧妃点头,淡淡道:“那你小心便好,进去罢。”
若昭行礼道别,目送萧妃离去。随她而来的另一位婢女将裘衣为主人披上,萧妃甚至还侧头温和地“嗯”了一声。
“她母女二人的性情,真是大不相同。”若昭心道。
萧妃回到宅邸,一眼望见自己的丈夫、太子李诵,垂首坐在堂上。
李诵与妹妹唐安自幼亲近,自然也记挂着她的安危,但奴婢们往来,多少已与他禀告了零星进展,令他稍稍宽慰。他等待萧妃归来,却是为另一件事。
“延光公主来过,说了不少不合大体的话。”李诵道。
萧妃一惊,盯着太子。她知道,丈夫素来温厚,即便对身边的侍读学士们,也极少出语责备,此刻对延光如此直言针砭,虽然李诵的面色仍和淡,心里一定是怒意丛生了。
“延光公主来提醒我当心普王,”李诵轻轻冷笑了一声,“我倒觉得她再如此不敛言行,又常喜欢来东宫做上一时半刻的主人,只怕轮不到普王有所为,圣上就已经厌弃了我们。”
萧妃颓然地坐在胡床上。她低垂双目,嘴唇微微颤动着,艰难地以克制的语气吐出几个字:“殿下,妾身又能如何?”
太子侧头,正好看到一滴泪从萧妃眼中落下。他陡然涌起一阵悔意。
“我没有迁怒于你的意思,你一直来,也不容易。”
萧妃不语,只以袖衽拭去眼里的泪。
太子继续道:“我生在帝王家,便要在平时困于少阳院,战时仗剑护龙驾,一面经历心爱之人阴阳两隔而不能哀形于色,一面须与对储位虎视眈眈的宗室亲王周旋应酬。而你呢,你也生在帝王家,所以并不会比我好到哪里去,我如何不知,从一开始,你就并不想做东宫正妻。”
萧妃已止住泪水,轻叹一声:“殿下只是刚刚失去心爱之人,而臣妾,年少时的绮梦已经恍如隔世,臣妾似乎都忘了那人的模样了。”
李诵感慨:“整个东宫,不,只怕整个大明宫,也只有你我能这样说着真心话。”
萧妃道:“王右丞诗云: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今日臣妾在唐安处,见到韦驸马痛彻心扉又重获一线生机的模样,再见到那宋氏眼里又坚定又惶恐的神色,臣妾在回宫来的路上就在想,有情不如无情更自在些。比方那山中芙蓉,生也无喜,落也无悲,从初生到寂灭,都无执念。”
李诵道:“但云云众生,未经历过喜怒哀乐者,怎能明白什么是空。”
“殿下说得是,”萧妃顿了顿,又道,“那宋氏虽慎言,但奉天城弹丸之地,有甚么能瞒得住。她的情郎,应是那泾师的皇甫将军。”
“哦?”李诵倒是诧异,“那个未叛之将皇甫珩?此前王侍读向陛下奏禀过,淳儿能逃离长安,皇甫将军护送有功,但奉天初战大捷后,陛下见到皇甫将军,并无夸许之意。”
萧妃道:“此人是前朝皇甫惟明后裔,又来自泾原军,听说舅父还是那圣恩眷顾却狼子野心的王府尹,陛下怎会心无芥蒂。”
“那皇甫将军便以军功自证吧,他与宋氏对淳儿都有救命之恩,望他二人有情人终成眷属。对了,听说宋氏身边的胡女,竟然是吐蕃赞普的公主?”
“臣妾也惊诧不已,方才在唐安处,陛下看起来对此女,似乎还颇为信任。”
李诵陷入沉思。他不得不承认,虽然兵乱对于家国肯定是一场不幸,但对于自己这个太子来讲,终于离开少阳院的牢笼,见到越来越复杂的局面,未必是一件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