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弹指间,皇甫珩已驰到两军之间,收缰而立,对着前排的泾原军高声喊道:“各位兄弟,我皇甫珩在泾师效力多年,沙场破虏,梁原营田,敢与各位称一声同袍。请众儿郎听在下一句,此番兵变,实乃朱泚阴谋,天家并非寡恩薄情之君。段帅,姚帅,前后领衔泾师,何其忠勇,对尔等也向来视同子弟。各位堂堂官健,原本忠于大唐,倘若不是奸人设计,想必兄弟们也不会成为乱臣的棋子。”
皇甫珩在说服邠宁节度使韩游环出兵勤王之际,并不知何明礼回到长安后发生的事。前日他初会韦皋时,听闻段秀实殉身、姚令言生死未卜,又自韦皋的言语间觉察出德宗对于姚令言颇有牵罪之意,便决定要在泾师攻城时出来说这番宣慰策反之辞。
皇甫珩在军中素来厌倦应酬,不是能言善辩的将领。但他知晓,这第一仗,身后的奉天城上,除了韦皋,必定还有天子派来的监军,有可能是近臣,有可能是内侍,甚至有可能是太子。他在战前无法上达天听,便要在两军阵前将话说个明白。
同时,他还心存一丝侥幸,毕竟眼前森然的阵列中,有不少他亲自教习过刀箭之术、训练过兵阵之法的士卒,他们在跟着姚濬兵变后,看到被姚令言从京兆府救出的皇甫珩时,那眼神闪烁间的惊讶,尽在不言中。此刻,营旗林立、刀盾重重之下,皇甫珩无法立即找到他们,但或许他们再次明了皇甫珩坚定勤王的立场时,在这场战役中的军心会另有所向。
然而他话音刚落,一支带着劲风的利箭,便直奔而来。这支箭力道刚猛异常,擦着皇甫珩的耳边穿过,“噹”地一声撞在瓮城城墙上。
姚濬手持长弓,于中军统帅之位向泾师将士们道:“皇甫将军乃我姚某的义弟,方才一箭之偏,姚某已仁至义尽。我泾原军连年移镇,艰苦异常,但自大行皇帝至建元新帝,始终钱粮有亏,不思厚待。今岁河东叛乱吃紧,朝廷更是不顾吾等防秋疲乏,千里征调。如此虎狼之君,早失天下军心民意。各位正是壮士之年,莫再如皇甫将军这般迂腐,快快攻下奉天,将城中那昏聩刻薄的李家父子擒去长安,首登城牒者,大秦皇帝必有重赏。”
无论是皇甫珩还是姚濬,二人争锋相对的言语其实都多少触及了泾师将卒的某一层心思。
这些守边多年的粗鄙汉子,并非如皇甫珩这般有家风的仕宦子弟,他们的忠诚,与其说是对君王的忠诚,不如说是对节度使的忠诚。皇甫珩提到了段秀实和姚令言,真真地令他们微微涌动出一丝愧意。然而姚濬更说出了他们长久以来积淀下的怨恨。纵然没有此番朱泚设计,唐廷自建中年间以来的所作所为,难道就对得起西北边陲这些藩镇子弟了么?况且此刻,千钧一发的沙场之上,冲锋的旗语和赏赐的许诺,是最直接的刺激。
而恰在此时,姚濬的呼喝也暴露了他在中军的精确位置,奉天城上制高点处的统帅韦皋,急令调整床弩方向,往泾师中军发出飞簇。
泾师方阵即刻变阵,突出在前锋的刀兵剑士再无二话,喊杀着往羊马墙冲去,绝不甘在韦皋的弩箭飞矢中坐以待毙。
皇甫珩兀自长叹一声,也明白韦皋的举动无可指摘。他将心一横,带着城下韦皋派出的精兵,杀入泾军阵中。
姚濬被皇甫珩阵前一激,更是发了狠心要毕其功于一役。他不顾李日月的再次劝阻,传令将后军镇守防御的两千步卒也悉数压前。他认为,只要越过了羊马墙,泾师带来的攻城器械至少能摧毁奉天的瓮城、让韦皋无险可守。
如此一来,泾师的所有军士都挤在了奉天城正西,侧翼与后部瞬时出现了空虚。韦皋站在奉天城上,见此局面,不由大喜,火速让烽子燃起狼烟,向不远处梁山后埋伏着的邠宁之师报信。
邠宁节度使韩游环见到那苍黑色的浓烟,对左右道:“儿郎们,吾邠师沉寂数年,此番终于有了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将尔等的矛戟长枪拿稳了,莫辱了咱们朔方铁骑素来的威名!”
他本是经由皇甫珩游说才东行勤王,此刻被眼前刀光剑影、飞矢如蝗的画面激热了武人体内勇悍好斗的血液,也是打定了主意要大战扬名一番。
邠师的营旗一竖,憋了两天的骑士与马匹立刻从山坳间跃上山脊。伴随着鸣响的战鼓,骑士们挥舞着明晃晃的戟枪,分成十余阵列,如倾泻而下的山洪般,直往泾师的左翼与后方冲杀而来。
姚濬正死死盯着攻城车的进攻之路,忽闻属下来报,西北方向杀来一支骑兵,看旌旗是邠宁节度使所部。他又惊又怒,一时忘了与李日月的嫌隙,向李日月问道:“邠宁到奉天,要经过凤翔,怎地李将军未有军信传来?”
李日月心想,他娘的,我早让你派出斥候将周遭查探一番再作安排,是你一朝爬上主帅的位置便忘了自己的斤两,草率出兵。于是毫不客气地还击道:“姚帅,若算起来,邠宁可是离你们泾原镇更近些,怎么田将军没发现动静?”
他们说的李、田二将,即李楚琳、田希鉴,在长安兵变后公开斩杀本镇节度使或留后节度使,投向了叛乱的朱泚一方,与唐廷为敌。只是,大乱之际,哪个手里有些兵的武将没几分精明的心思?姚濬虽然被李日月噎了回来,却也不得不承认这奚人蛮子说得扎心,田希鉴杀了留守泾原的冯河清后就和长安断了音信,一副要自立山头的做派,想必他就算发现了临镇的邠宁节度使正往东边赶来勤王,也不会给长安报信。
“田希鉴这军汉,莫不是巴不得我所部泾师多死些将士在外头,好无人回去与他争泾、原二州。”姚濬恨得牙痒,但情势紧急也顾不得发泄怨气,急忙下令旗官又改变阵型。
泾师中,前锋剑士与矛手骤然没了后阵长弓和弩机的后援,只能一边与皇甫珩带领的百余陇州精兵拼命、一边护着攻城的同伴往瓮城城墙上架设云梯。而贸然舍弃了开阔地带的后排步卒与弩手,再行后退、转身接战邠宁骑兵时,发射驽箭的频率哪里能比得上马匹的移动速度。
韩游环下令邠宁骑兵以“袭步”阵法冲锋,也就是马匹能达到的全速,这样的势头加上骑士们手里的长枪马槊,简直所向披靡。泾师后阵的步卒毫无还手之力,有的还来不及射出第二箭,或者将长矛转个方向,便被削去了半边身子。
如此不到半个时辰,姚濬和李日月均觉得左支右绌,士气渐衰,不能再硬着头皮鏖战下去。
李日月倒也爽气,知道自己是朱泚委派的监军身份,有些话得自己先提,于是道:“姚帅,今日咱们暂且吃了这个亏,收军南撤罢,待长安发来援兵,何愁拿不下这小小的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