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沉,只觉这衣袖有如手臂,挽住了他身子。那老人笑道:“年轻人有这等傲气,那也很
好。”虚竹道:“小僧不敢狂妄骄傲,只是怕让老前辈生气,还是及早告退的好。”那老人
点了点头,问道:“今日来解棋局的,有哪些人?”虚竹一一说了。那老人沉吟半晌,道:
“天下高手,十之六七都已到了。大理天龙寺的枯荣大师没来么?”虚竹答道:“除了敝寺
僧众之外,出家人就只一位鸠摩智大师。”那老人又问:“近年来武林中听说有个人名叫乔
峰,甚是了得,他没来吗?”虚竹道:“没有。”那老人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的道:“我已
等了这么多年,再等下去,也未必能遇到内外俱美的全材。天下不如意事常十七八,也只好
将就如此了。”沉吟片刻,似乎心意已决,说道:“你适才言道,这棋局不是你拆解的,那
么星河如何又送你进来?”虚竹道:“第一子是小僧大胆无知,闭了眼睛瞎下的,以后各
着,却是敝师伯祖法讳上玄下难,以‘传音入密’之法暗中指点。”当下将拆解棋局的经过
情形,说了一遍。那老人叹道:“天意如此,天意如此!”突然间愁眉开展,笑道:“既是
天意如此,你闭了眼睛,竟误打误撞的将我这棋局解开,足见福缘深厚,或能办我大事,亦
未可知。好,好,乖孩子,你跪下磕头罢!”
虚竹自幼在少林寺中长大,每日里见到的不是师父、师叔伯,便是师伯祖、师叔祖等等
长辈,即在同辈之中,年纪比他大、武功比他强的师兄也是不计其数,向来是服从惯了的。
佛门弟子,讲究谦下,他听那老人叫他磕头,虽然不明白其中道理,但想这人是武林前辈,
向他磕几个头是理所当然,当下恭恭敬敬的跪了下来,咚咚咚咚的磕了四个头,待要站起,
那人笑道:“再磕五个,这是本门规矩。”虚竹应道:“是!”又磕了五个头。那老人道:
“好孩子,好孩子!你过来!”虚竹站起身,走到他的身前。
那老人抓住他手腕,向他上上下下的细细打量。突然虚竹只觉脉门上一热,一股内力自
手臂上升,迅速无比的冲向他的心口,不由自主的便以少林心法相抗。那老人的内力一触即
退,登时安然无事。虚竹知他是试探自己内力的深浅,不由得面红过耳,苦笑道:“小僧平
时多读佛经,小时又**嬉戏,没好好修练师父所授的内功,倒教前辈见笑了。”不料那老
人反而十分欢喜,笑道:“很好,很好,你于少林派的内功所习甚浅,省了我好些麻烦。”
他说话之间,虚竹只觉全身软洋洋地,便如泡在一大缸温水之中一般,周身毛孔之中,似乎
都有热气冒出,说不出的舒畅。过得片刻,那老人放开他手腕,笑道:“行啦,我已用本门
‘北冥神功’,将你的少林内力都化去啦!”虚竹大吃一惊,叫道:“什……什么?”跳了
起来,双脚落地时膝盖中突然一软,一**坐在地下,只觉四肢百骸尽皆酸软,脑中昏昏沉
沉,望出来犹如天旋地转一般,情知这老人所说不假,霎时间悲从中来,眼泪夺眶而出,哭
道:“我……我……和你无怨无仇,又没得罪你,为什么要这般害我?”那人微笑道:“你
怎地说话如此无礼?不称‘师父’,却‘你呀,我呀’的,没半点规矩?”虚竹惊道:“什
么?你怎么会是我师父?”那人道:“你刚才磕了我九个头,那便是拜师之礼了。”虚竹
道:“不,不!我是少林子弟,怎么再拜你为师?你这些害人的邪术,我也决计不学。”说
着挣扎站起。那人笑道:“你当真不学?”双手一挥,两袖飞出,搭上虚竹肩头。虚竹只觉
肩上沉重无比,再也无法站直,双膝一软,便即坐倒,不住的道:“你便打死我,我也不
学。”
那人哈哈一笑,突然身形拔起,在半空中一个筋斗,头上所戴方巾飞入屋角,左足在屋
梁上一撑,头下脚上的倒落下来,脑袋顶在虚竹的头顶,两人天灵盖和天灵盖相接。虚竹惊
道:“你……你干什么?”用力摇头,想要将那人摇落。但这人的头顶便如用钉子钉住了虚
竹的脑门一般,不论如何摇晃,始终摇他不脱。虚竹脑袋摇向东,那人身体飘向东,虚竹摇
向西,那人跟着飘向西,两人连体,摇晃不已。虚竹更是惶恐,伸出双手,左手急推,右手
狠拉,要将他推拉下来。但一推之下,便觉自己手臂上软绵绵的没半点力道,心中大急:
“中了他的邪法之后,别说武功全失,看来连穿衣吃饭也没半分力气了,从此成了个全身瘫
痪的废人,那便如何是好?”惊怖失措,纵声大呼,突觉顶门上“百会**”中有细细一缕热
气冲入脑来,嘴里再也叫不出声,心道:“不好,我命休矣!”只觉脑海中愈来愈热,霎时
间头昏脑胀,脑壳如要炸将开来一般,这热气一路向下流去,过不片时,再也忍耐不住,昏
晕了过去。
只觉得全身轻飘飘地,便如腾云驾雾,上天遨游;忽然间身上冰凉,似乎潜入了碧海深
处,与群鱼嬉戏;一时在寺中读经,一时又在苦练武功,但练来练去始终不成。正焦急间,
忽觉天下大雨,点点滴滴的落在身上,雨点却是热的。这时头脑却也渐渐清醒了,他睁开眼
来,只见那老者满身满脸大汗淋漓,不住滴向他的身上,而他面颊、头颈、发根各处,仍是
有汗水源源渗出。虚竹发觉自己横卧于地,那老者坐在身旁,两人相连的头顶早已分开。
虚竹一骨碌坐起,道:“你……”只说了一个“你”字,不由得猛吃一惊,见那老者已
然变了一人,本来洁白俊美的脸之上,竟布满了一条条纵横交叉的深深皱纹,满头浓密头发
已尽数脱落,而一丛光亮乌黑的长髯,也都变成了白须。虚竹第一个念头是:“我昏晕了多
少年?三十年吗?五十年吗?怎么这人突然间老了数十年。”眼前这老者龙钟不堪,没有一
百二十岁,总也有一百岁。
那老人眯着双眼,有气没力的一笑,说道:“大功告成了!乖孩儿,你福泽深厚,远过
我的期望,你向这板壁空拍一掌试试!”虚竹不明所以,依言虚击一掌,只听得喀喇喇一声
响,好好一堵板壁登时垮了半边,比他出全力撞上十下,塌得还要厉害。虚竹惊得呆了,
道:“那……那是什么缘故?”那老人满脸笑容,十分欢喜,也道:“那……那是什么缘
故?”虚竹道:“我怎么……怎么忽然有了这样大的力道?”那老者微笑道:“你还没学过
本门掌法,这时所能使出来的内力,一成也还不到。你师父七十余年的勤修苦练,岂同寻
常?”虚竹一跃而起,内心知道大事不妙,叫道:“你……你……什么七十余年勤修苦
练?”那老人微笑道:“难道你此刻还不明白?真的还没想到吗?”
虚竹心中隐隐已感到了那老人此举的真义,但这件事委实太过突兀,太也不可思议,实
在令人难以相信,嗫嗫嚅嚅的道:“老前辈是传了一门神功……一门神功给了小僧么?”那
老人微笑道:“你还不肯称我师父?”虚竹低头道:“小僧是少林派的弟子,不能欺祖灭
宗,改入别派。”那老人道:“你身上已没半分少林派的功夫,还说是什么少林弟子?你体
内蓄积有‘逍遥派’七十余年神功,怎么还不是本派的弟子?”虚竹从来没听见过“逍遥
派”的名字,神不守舍的道:“逍遥派?”那老人微笑道:“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
游于无穷,是为逍遥。你向上一跳试试!”
虚竹好奇心起,双膝略弯,脚上用力,向上轻轻一跳。突然砰的一声,头顶一阵剧痛,
眼前一亮,半个身子已穿破了屋顶,还在不住上升,忙伸手抓住屋顶,落下地来,接连跳了
几下,方始站住,如此轻功,实是匪夷所思,一时间并不欢喜,反而甚感害怕。那老人道:
“怎么样?”虚竹道:“我……我是入了魔道么?”那老人道:“你安安静静的坐着,听我
述说原因。时刻已经不多,只能择要而言。你既不肯称我为师,不愿改宗,我也不来勉强于
你。小师父,我求你帮个大忙,替我做一件事,你能答应么?”虚竹素来乐于助人,佛家修
六度,首重布施,世人有难,自当尽力相助,便道:“前辈有命,自当竭力以赴。”这两句
话一出口,忽地想到此人的功夫似是左道妖邪一流,当即又道:“但若前辈命小僧为非作
歹,那可不便从命了。”那老人脸现苦笑,问道:“什么叫做‘为非作歹’?”虚竹一怔,
道:“小僧是佛门弟子,损人害人之事,是决计不做的。”那老人道:“倘若世间有人,专
做损人害人之事,为非作歹,杀人无算,我命你去除灭了他,你答不答应?”虚竹道:“小
僧要苦口婆心,劝他改过迁善。”那老人道:“倘若他执迷不悟呢?”虚竹挺直身子,说
道:“伏魔除害,原是我辈当为之事。只是小僧能为浅薄,恐怕不能当此重任。”
那老人道:“那么你答应了?”虚竹点头道:“我答应了!”那老人神情欢悦,道:
“很好,很好!我要你去杀一个人,一个大大的恶人,那便是我的弟子丁春秋,今日武林中
称为星宿老怪便是。”虚竹嘘了口气,如释重负,他亲眼见到星宿老怪只一句话便杀了十名
车夫,实是罪大恶极,师伯祖玄难大师又被他以邪术化去全身内力,便道:“除却星宿老
怪,乃是莫大功德,但小僧这点点功夫,如何能够……”说到这里,和那老人四目相对,见
到他目光中嘲弄的神色,登时想起,“这点点功夫”五字,似乎已经不对,当即住口。
那人道:“此刻你身上这点点功夫,早已不在星宿老怪之下,只是要将他除灭,确实还
是不够,但你不用担心,老夫自有安排。”虚竹道:“小僧曾听薛慕华施主说过星宿海
丁……丁施主的恶行,只道老前辈已给他害死了,原来老前辈尚在人世,那……那可好得
很,好得很。”
那老人叹了口气,说道:“当年这逆徒突然发难,将我打入深谷之中,老夫险些丧命彼
手。幸得我大徒儿苏星河装聋作哑,瞒过了逆徒耳目,老夫才得苟延残喘,多活了三十年。
星河的资质本来也是挺不错的,只可惜他给我引上了岔道,分心旁鹜,去学琴棋书画等等玩
物丧志之事,我的上乘武功他是说什么也学不会的了。这三十年来,我只盼觅得一个聪明而
专心的徒儿,将我毕生武学都传授于他,派他去诛灭丁春秋。可是机缘难逢,聪明的本性不
好,保不定重蹈养虎贻患的覆辙;性格好的却又悟性不足。眼看我天年将尽,再也等不了,
这才将当年所摆下的这个珍珑公布于世,以便寻觅才俊。我大限即到,已无时候传授武功,
因此所收的这个关门弟子,必须是个聪明俊秀的少年。”
虚竹听他又说到“聪明俊秀”,心想自己资质并不聪明,“俊秀”二字,更无论如何谈
不上,低头道:“世间俊雅的人物,着实不少,外面便有两个人,一是慕容公子,另一位是
姓段的公子。小僧将他们请来会见前辈如何?”那老人涩然一笑,说道:“我逆运‘北冥神
功’,已将七十余年的修为,尽数注入了你的体中,哪里还能再传授第二个人?”虚竹惊
道:“前辈……前辈真的将毕生修为,都传给了小僧?那……那教……”那老人道:“此事
对你到底是祸是福,此刻尚所难言。武功高强也未必是福。世间不会半分武功之人,无忧无
虑,少却多少争竞,少却多少烦恼?当年我倘若只是学琴学棋,学书学画,不窥武学门径,
这一生我就快活得多了。”说着叹了口长气,抬起头来,从虚竹撞破的屋顶洞孔中望出去,
似乎想起了不少往事,过了半晌,才道:“好孩子,丁春秋只道我早已命丧于他手下,是以
行事肆无忌惮。这里有一幅图,上面绘的是我昔年大享清福之处,那是在大理国无量山中,
你寻到我所藏武学典籍的所在,依法修习,武功便能与这丁春秋并驾齐驱。但你资质似乎也
不甚佳,修习本门武功,只怕多有窒滞,说不定还有不少凶险危难。那你就须求无量山石洞
中那个女子指点。她见你相貌不佳,多半不肯教你,你求他瞧在我的份上……咳,咳……”
说到这里,连连咳嗽,已是上气不接下气,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卷轴,塞在虚竹手中。
虚竹颇感为难,说道:“小僧学艺未成,这次是奉师命下山送信,即当回山复命,今后行
止,均须秉承师命而行。倘若本寺方丈和业师不准,便无法遵依前辈的嘱咐了。”那老人苦
笑道:“倘若天意如此,要任由恶人横行,那也无法可想,你……你……”说了两个“你”
字,突然间全身发抖,慢慢俯下身来,双手撑在地下,似乎便要虚脱。虚竹吃了一惊,忙伸
手扶住,道:“老……老前辈,你怎么了?”那老人道:“我七十余年的修练已尽数传付于
你,今日天年已尽,孩子,你终究不肯叫我一声‘师父’么?”说这几句时,已是上气不接
下气。
虚竹见他目光中祈求哀怜的神气,心肠一软,“师父”二字,脱口而出。那老人大喜,
用力从左手指上脱下一枚宝石指环,要给虚竹套在手指上,只是他力气耗竭,连虚竹的手腕
也抓不住。虚竹又叫了声:“师父!”将戒指套上了自己手指。那老人道:“好……好!你
是我的第三个弟子,见到苏星河,你……你就叫他大师哥。你姓什么?”虚竹道:“我实在
不知道。”那老人道:“可惜你相貌不好看,中间实有不少为难之处,然而你是逍遥派掌门
人,照理这女子不该违抗你的命令,很好,很好……”越说声音越轻,说到第二个“很好”
两字时,已是声若游丝,几不可闻,突然间哈哈哈几声大笑,身子向前一冲,砰的一声,额
头撞在地下,就此不动了。
虚竹忙伸手扶起,一探他鼻息,已然气绝,急忙合十念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
陀佛,求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大势至菩萨,接引老先生往生西方极乐世界。”他和这老
人相处不到一个时辰,原说不上有什么情谊,但体内受了他修练七十余年的功力,隐隐之
间,似乎这老人对自己比什么人都更为亲近,也可以说,这老人的一部分已变作了自己,突
然间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哭了一阵子,跪倒在地,向那老人的遗体拜了几拜,默默祷祝:“老前辈,我叫你师
父,那是假的,你可不要当真。你神识不昧,可不要怪我。”祷祝已毕,转身从板壁破洞中
钻了出去,只轻轻一跃,便窜过两道板壁,到了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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