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林给他拆穿了心事,青郁郁的一张脸上泛起黑气,说道:“我自向王姑娘借书,又
关你秦家寨什么事了?”
姚伯当笑道:“自然关我秦家寨的事。王姑娘这个人,心中记得了这许许多多希奇古怪
的武功,谁得到她,谁便是天下无敌。我姓姚的见到金银珠宝,俊童美女,向来伸手便取,
如王姑娘这般千载难逢的奇货,如何肯不下手?司马兄弟,你青城派想要借书,不妨来问问
我,问我肯是不肯。哈哈,哈哈!你倒猜上一猜,我肯是不肯?”
姚伯当这几句话说得无礼之极,傲慢之至,但司马林和孟姜二老听了,都不由得怦然心
动;“这小小女子,于武学上所知,当真深不可测。瞧她这般弱不禁风的模样,要自己动手
取胜,当然是不能的,但她经眼看过的武学奇书显然极多,兼之又能融会贯通。咱们若能将
她带到青城派中,也不仅仅是学全那青字九打、城字十八破而已。秦家寨已起不轨之心,今
日势须大战一场了。”
只听姚伯当又道:“王姑娘,我们原本是来寻慕容家晦气的,瞧这模样,你似乎是慕容
家的人了。”
王语嫣听到“你似乎是慕容家的人了”这句话,心中又羞又喜,红晕满脸,轻轻啐了一
口,说道:“慕容公子是我表哥,你找他有什么事?他又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姚伯当哈哈一笑,说道:“你是慕容复的表妹,那再好也没有了。姑苏慕容家祖上欠了
我姚家一百万两金子,一千万两银子,至今已有好几百年,利上加利,这笔帐如何算法?”
王语嫣一愕,道:“哪有这种事?我姑丈家素来豪富,怎会欠你家的钱?”姚伯当道:“是
欠还是不欠,你这小姑娘懂得什么?我找慕容博讨债,他倒答允还的,可是一文钱也没还,
便双脚一挺死了。老子死了,只好向儿子讨。哪知慕容复见债主归门,竟然躲起来不见,我
有什么法子,只好找一件抵押的东西。”
王语嫣道:“我表哥慷慨豪爽,倘若欠了你钱,早就还了,就算没欠,你向他要些金银
使用,他也决不拒却,岂有怕了你而躲避之理?”
姚伯当眉头一皱,说道:“这样吧,这种事情一时也辩不明白。姑娘今日便暂且随我北
上,到秦害寨去盘桓一年半载。秦家寨的人决不动姑娘一根寒毛。我姚伯当的老婆是河朔一
方出名的雌老虎,老姚在女色上面一向规矩之极,姑娘尽管放心便是。你也不用收拾了,咱
们拍手就走。待你表哥凑齐了金银,还清了这笔陈年旧债,我自然护送姑娘回到姑苏,跟你
表哥完婚。秦家寨自当送一笔重礼,姚伯当还得来喝你的喜酒呢。”说着裂开了嘴,又哈哈
大笑。
这番言语十分粗鲁,最后这几句更是随口调侃,但王语嫣听来却心中甜甜的十分受用,
微笑道:“你这人便爱胡说八道的,我跟你到秦家寨去干什么?要是我姑丈家真的欠了你银
钱,多半是年深月久,我表哥也不知道,只要双方对证明白,我表哥自然会还你的。”
姚伯当本意是想掳走王语嫣,逼她吐露武功,什么一百万两黄金、一千万两白银,全是
信口开河,这时听她说得天真,居然对自己的胡诌信以为真,便道:“你还是跟我去吧。秦
家寨好玩得很,我们养有打猎用的黑豹、大鹰,又有梅花鹿、四不象,包你一年半载也玩不
厌。你表哥一得知讯息,立刻便会赶来和你相会。就算他不还我钱,我也就马马虎虎算了,
让你和他同回姑苏,你说好不好?”这几句话,可当真将王语嫣说得怦然心动。
司马林见她眼波流转,脸上喜气浮动,心想:“倘若她答允同去云州秦家寨,我再出口
阻止,其理就不顺了。”当下不等她接口,抢着便道:“云州是塞外苦寒之地,王姑娘这般
娇滴滴的江南大小姐,岂能去挨此苦楚?我成都府号称锦官城,所产锦锈甲于天下,何况风
景美丽,好玩的东西更比云州多上十倍。以王姑娘这般人才,到成都去多买些锦缎穿着,当
真是红花绿叶,加倍的美丽。慕容公子才貌双全,自也喜欢你打扮得花花俏俏的。”他既认
定父亲是蓬莱派所害,对姑苏慕容氏也就没有仇冤了。
姚伯当喝道:“放屁,放屁,放你娘个狗臭屁!姑苏城难道还少得了丝绸锦缎?你睁大
狗眼瞧瞧,眼前这三位美貌姑娘,哪一位不会穿着衣衫?”司马林冷哼一声,道:“很臭,
果然很臭。”姚伯当怒道:“你是说我么?”司马林道:“不敢!我说狗臭屁果然很臭。”
姚伯当刷的一声,从腰间拨出单刀,叫道:“司马林,我秦家寨对付你青城派,大概半
斤八两,旗鼓相当。但若秦家寨和蓬莱派联手,多半能灭了你青城派吧?”
司马林脸上变色,心想:“此言果然不假。我父亲故世后,青城派力量已不如前,再加
诸保昆这奸贼已偷学了本派武功,倘若秦家寨再和我们作对,此事大大可虑。常言道先下手
为强,后下手遭殃。格老子,今日之事,只有杀他个措手不及。”当下淡淡的道:“你待怎
样?”
姚伯当见他双手笼在衣袖之中,知他随时能有阴毒暗器从袖中发出,当下全神戒备,说
道:“我请王姑娘到云州去作客,待慕容公子来接她回去。你却来多管闲事,偏不答允,是
不是?”
司马林道:“你云州地方太差,未免委屈了王姑娘,我要请王姑娘去成都府耍子。”姚
伯当道:“好吧,咱们便在兵刃上分胜败,是谁得胜,谁就做王姑娘的主人。”司马林道:
“便这样。反正打败了的,便想作主人,也总不能将王姑娘请到阴曹地府去。”言下之意是
说,这场比拚并非较量武功,实是判生死、决存亡的搏斗。姚伯当哈哈一笑,大声说道:
“姚某一生过的,就是刀头上舐血的日子,司马掌门想用这“死”字来吓人,老子丝毫没放
在心上。”司马林道:“咱们如何比法,我跟你单打独斗,还是大伙儿一拥齐上?”
姚伯当道:“就是老夫陪司马掌门玩玩吧……”只见司马林突然转头向左,脸现大惊之
色,似乎发生了极奇特的变故。姚伯当一直目不转睛的瞪着他,防他忽施暗算,此时不由自
主的也侧头向左瞧去,只听得嗤嗤嗤三声轻响,猛地警觉,暗器离他胸口已不到三尺。他心
中一酸,自知已然无幸。
便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儿,突然间一件物事横过胸前,哒哒几声,将射来的几枚毒钉尽数
打落。毒钉本已极快,以姚伯当如此久经大敌,兀自不能避开,可是这件物事更快了数倍,
后发先至,格开了毒钉。这物事是什么东西,姚伯当和司马林都没看见。
王语嫣却欢声叫了起来:“是包叔叔到了吗?”
只听得一个极古怪的声音道:“非也非也,不是包叔叔到了。”
王语嫣笑道:“你还不是包叔叔?人没到,‘非也非也’已经先到了。”那声音道:
“非也非也,我不是包叔叔。”王语嫣笑道:“非也非也,那么你是谁?”那声音道:“慕
容兄弟叫我一声‘三哥’,你却叫我‘叔叔’。非也非也!你叫错了!”王语嫣晕生双颊,
笑道:“你还不出来?”
那声音却不答话。这了一会,王语嫣见丝毫没有动静,叫道:“喂,你出来啊,快帮我
们赶走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可是四下里寂然无声,显然那姓包之人已然远去。王语嫣微感
失望,问阿朱道:“他到哪里去啦?”
阿朱微笑道:“包三哥自来便是这般脾气,姑娘你说‘你还不出来?’他本来是要出来
的,听了你这句话,偏偏跟你闹个别扭,只怕今日是再也不来了。”
姚伯当这条性命十成中已去了九成九,多承那姓包的出手相救,心下自是感激。他和青
城派本来并无怨无仇,这时却不免要杀司马林而后快,单刀一竖,喝道:“无耻之徒,偷放
暗器,能伤得了老夫吗?”挥刀便向司马林当头劈去。司马林双手一分,左手钢锥,右手小
锤,和姚伯当的单刀斗了起来。
姚伯当膂力沉猛,刀招狠辣,司马林则以轻灵小巧见长。青城派和秦家寨今日第一次较
量,双方都由首脑人物亲自出战,胜败不但关系生死,且亦牵连到两派的兴衰荣辱,是以两
人谁也不敢有丝毫怠忽。
拆到七十余招后,王语嫣忽向阿朱道:“你瞧,秦家寨的五虎断门刀,所失的只怕不止
五招。那一招‘负子渡河’和‘重节守义’,姚当家的不知何以不用?”阿朱全然不懂秦家
寨“五虎断门刀”的武功家数,只能唯唯以应。
姚伯当在酣斗之际,蓦地听到这几句话,又是大吃一惊:“这小姑娘的眼光恁地了得。
五虎断门刀的六十四招刀法,近数十年来只剩下五十九招,那原本不错,可是到了我师父手
上,因质资和悟性较差,没学成‘负子渡河’和‘重节守义’那两招。这两招就此失传了。
这样一来,只剩下了五十七招。为了顾全颜面,我将两个变招稍加改动,补足了五十九招之
数,竟也给她瞧了出来。”
本来普天下绿林山寨都是乌合之众,任何门派的武人都可聚在一起,干那打家劫舍的勾
当,惟有云州秦家寨的众头领都是‘五虎断门刀’的门人弟子。别门别派的好手明知在秦家
寨不会给当作自己人,也不会前去投奔入伙。姚伯当的师父姓秦,既是秦家寨从第一把交椅
的大头领,又是“五虎断门刀”的掌门人,因亲生儿子秦伯起武功才干都颇平庸,便将这位
子传给了大弟子姚伯当。数月之前,秦伯起在陕西被人以一招三横一直的“王字四刀”砍在
面门而死,那正是“五虎断门刀”中最刚最猛的绝招,人人料想必是姑苏慕容氏下的手。姚
伯当感念师恩,尽率本寨好手,到苏州来为师弟报仇。不料正主儿没见,险些便丧生于青城
派的毒钉之下,反是慕容复的朋友救了自己性命。
他既恨司马林阴毒暗算,听得王语嫣叫破自己武功中的缺陷后又心下有愧,急欲打败司
马林,以便在本寨维持威严。可是这一求胜心切,登时心浮气躁。他连使险着,都给司马林
避过。姚伯当大喝一声,挥刀斜砍,待司马林向左跃起,蓦地右腿踢出。司马林身在半空,
无法再避,左手钢锥便向对方脚背上猛戳下去,要姚伯当自行收足。姚伯当这一脚果然不再
踢实,左腿却鸳鸯连环,向他右腰疾踢过去。
司马林小锤斜挥,拍的一声,正好打在姚伯当的鼻梁正中,立时鲜血长流,便在此时,
姚伯当的左腿也已踢在司马林腰间。只是他脸上受击在先,心中一惊,这一腿的力道还不到
平时的两成。司马林虽被踢中,除了略觉疼痛外,并没受伤。就这么先后顷刻之差,胜败已
分,姚伯当虎吼一声,提刀欲待上前相攻,但觉头痛欲裂,登是脚下踉跄,站立不稳。
司马林这一招胜得颇有点侥幸,知道倘若留下了对方这条性命,此后祸患无穷,当下起
了赶尽杀绝之心,右手小锤急晃,待姚伯当挥刀挡架,左手钢锥向他心窝中直戳下去。
秦家寨副寨主见情势不对,一声胡哨,突然单刀脱手,向司马林掷去。一瞬眼间,大厅
上风怕呼呼,十余柄单刀齐向司马林身上招呼。
原来秦家寨武功之中,有这么一门单刀脱手投掷的绝技。每柄单刀均有七八斤至十来斤
重,用力掷出,势道极猛,何况十余柄单刀同时飞到,司马林实是挡无可挡,避我可避。
眼见他便要身遭乱刀分尸之祸,蓦地里烛影一暗,一人飞身跃到司马林身旁,伸掌**
刀丛之中,东抓西接,将十余柄单刀尽数接过,以左臂围抱在胸前,哈哈一声长知,大厅正
中椅上已端端正正的坐着一人。跟着呛啷啷一阵响,十余柄单刀尽数投在足边。
众人骇然相视,但见是个容貌瘦削的中年汉子,身形甚高,穿一身灰布长袍,脸上带着
一股乖戾执拗的神色。众人适才见了他抢接钢刀的身手,无不惊佩,谁都不敢说什么话。
只有段誉笑道:“这位兄台出手甚快,武功想必是极高的了。尊姓大名,可得闻欤?”
那高瘦汉子尚未答话,王语嫣走上前去,笑道:“包三哥,我只道你不回来了,正好生
牵记。不料你又来啦,真好,真好。”
段誉道:“唔,原来是包三先生。”那包三先生向他横了一眼,冷冷道:“你这小子是
谁,胆敢跟我罗里罗唆的?”段誉道:“在下姓段名誉,生来无拳无勇,可是混迹江湖,居
然迄今未死,也算是奇事一件。”包三先生眼睛一瞪,一时倒不知如何发付于他。
司马林上前深深一揖,说道:“青城派司马林多承相助,大恩大德,永不敢忘。请问包
三先生的名讳如何称呼,也好让在下常记在心。”
包三先生双眼一翻,飞起左腿,砰的一怕,踢了他一个斛斗,喝道:“凭你也配来问我
名字?我又不是存心救你,只不过这儿是我阿朱妹子的庄子,人家将你这臭小子乱刀分尸,
岂不污了这听香水榭的地皮?快滚,快滚!”
司马林见他一脚踢出,急待要躲,已然不及,这一个筋斗摔得好生狼狈,听他说得如此
欺人,按照江湖上的规矩,若不立刻动手拚命,也得订下日后的约会,决不能在众人眼前受
此羞辱而没个交代。他硬了头皮,说道:“包三先生,我司马林今日受人围攻,寡不乱众,
险些命丧于此,多承你出手相救。司马林恩怨分明,有恩报恩,有怨报怨,请了,请了!”
他明知这一生不论如何苦练,也决不能练到包三先生这般武功,只好以“有恩报恩,有怨报
怨”八字,含含混混的交代了场面。
包三先生浑没理会他说些什么,自管自问王语嫣道:“王姑娘,舅太太怎地放你到这里
来?”王语嫣道:“你倒猜猜,是什么道理?”包三先生沉吟道:“这倒有点难猜。”
司马林见包三先生只顾和王语嫣说话,对自己的场面话全没理睬,那比之踢自己一个筋
斗欺辱更甚,不由得心中深种怨毒,适才他相救自己的恩德那是半分也不顾了,左手一挥,
带了青城派的众人便向外走去。
包三先生道:“且住,你站着听我吩咐。”司马林回过身来,问道:“什么?”包三先
生道:“听说你到姑苏来,是为了替你父亲报仇。这可找错了人。你父亲司马卫,不是慕容
公子杀的。”司马林道:“何以见得?包三先生怎么知道?”
包三先生怒道:“我既说不是慕容公子杀的,自然就不是他杀的了。就算真是他杀的,
我说过不是,那就不能算是。难道我说过的话,都作不得数么?”
司马林心想:“这话可也真个横蛮之至。”便道:“父仇不共戴天,司马林虽然武艺低
微,但就算粉身碎骨,也当报此深仇。先父到底是何人所害,还请示知。”包三先生哈哈一
笑,说道:“你父亲又不是我儿子,是给谁所杀,关我什么事?我说你父亲不是慕容公子杀
的,多半你不肯相信。好吧,就算我杀的。你要报仇,冲着我来吧!”司马林脸孔铁青,说
道:“杀父之仇,岂是儿戏?包三先生,我自知不是你敌手,你要杀便杀,如此辱我,却万
万不能。”包三先生笑道:“我偏偏不杀你,偏偏要辱你,瞧你怎生奈何得我?”
司马林气得胸膛都要炸了,但说一怒之下就此上前拚命,却终究不敢,站在当地,进退
两难,好生尴尬。
包三先生笑道:“凭你老子司马卫这点儿微末武功,哪用得着我慕容兄弟费心?慕容公
子武功高我十倍,你自己想想,司马卫也配他亲自动手么?”
司马林尚未答话,诸保昆已抽出兵刃,大声道:“包三先生,司马卫老先生是我授艺的
恩师,我不许你这般辱他死后的声名。”包三先生笑道:“你是个混入青城派偷师学艺的奸
细,管什么隔壁闲事?”诸保昆大声道:“司马师父待我仁至义尽,诸保昆愧无以报,今日
为维护先师声名而死,稍减我欺瞒他的罪孽。包三先生,你向司马掌门认错道歉。”
包三先生笑道:“包三先生生平决不认错,决不道歉,明知自己错了,一张嘴也要死撑
到底。司马卫生前没什么好声名,死后怕名更糟。这种人早该杀了,杀得好!杀得好!”
诸保昆怒叫:“你出兵刃吧!”
包三先生笑道:“司马卫的儿子徒弟,都是这么一批脓包货色,除了暗箭伤人,什么都
不会。”
诸保昆叫道:“看招!”一招“上天下地”,左手钢锥,右手小锤,同时向他攻去。
包三先生更不起身,左手衣袖挥出,一股劲风向他面门扑去。诸保昆但感气息窒迫,斜
身闪避。包三先生右足一勾,诸保昆扑地倒下。包三先生右脚乘势踢出,正中他臂部,将他
直踢出厅门。
诸保昆在空中一个转折,肩头着地,一碰便即翻身站起,一跷一拐的奔进厅来,又举锥
向包三先生胸上戳到。包三先生伸掌抓住他手腕,一甩之下,将他身子高高抛起,拍的一声
巨响,重重撞在梁间。诸保昆摔跌下地,翻身站起,第三次又扑将过来。包三先生皱眉道:
“你这人真也不知好歹,难道我就杀你不得么?”诸保昆叫道:“你杀了我最好……”
包三先生双臂探出,抓住他双手向前一送,喀喀两声,诸保昆双臂臂骨已然拗断,跟着
一锥戳在自己左肩,一锤击在自己右肩,双肩登时鲜血淋漓。他这一下受伤极重,虽然仍想
拚命,却已有心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