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一叠文件之中,转了几个手,谁也不知这公文自何而来。林参将一见是“兵部正堂”的公
事,不敢延搁,立即差人送来。周铁鹪早知左营的卫士今晚全体在福府中当值守卫,那林参
将不管派谁送信,胡斐均可随他进府。这中间的原委曲折胡斐虽然不能尽知,却也猜了个八
不离九,心下暗笑周铁鹪老奸巨猾,在京师混了数十年的人,行事果然与众不同,但对他相
助的一番好意,却也暗暗感激,当下说道:“上头有令,命兄弟随任大哥进府守卫。”跟着
又道:“***,今儿本是轮到我休假,半夜三更的,又把人叫了去。”任通武笑道:“大
帅府中闹刺客,大伙儿谁都得辛苦些。好在那一份优赏总是短不了。”胡斐笑道:“回头领
到了钱,小弟作东,咱哥儿俩到聚英楼去好好乐他一场。任大哥,你是好酒好赌、还是好
色?”任通武哈哈大笑,说道:“这酒色财气四门,做兄弟的全都打从心眼儿里欢喜出
来。”胡斐在他肩上一拍,显得极是亲热,笑道:“咱俩意气相投,当真是相见恨晚了。小
二,小二,快取酒来!”
任通武踌躇道:“今晚要当差,若是参将知道咱们喝酒,只怕不便。”胡斐低声道:
“喝三杯,参将知道个屁!”说话间,店小二已取过酒来,夜里没甚么下酒之物,只切了一
盆卤牛肉。胡斐和任通武连干三杯,掷了一两银子在桌上,说道:“余下的是赏钱!”店小
二大喜,正要道谢。任通武一把将银子抢过,笑道:“张大哥这手面也未免阔得过份,咱们
在福大帅府中当差的,喝几杯酒还用给钱?走吧!时候差不多啦。”左手拉着胡斐,向外抢
出,右手将银子塞入怀里。店小二瞧在眼里,却是敢怒而不敢言。要知福康安府里的卫士在
北京城里横行惯了,看白戏、吃白食,浑是闲事,便是顺手牵羊拿些店铺里的物事,小百姓
又怎敢作声?
胡斐一笑,心想此人贪财好酒,倒是容易对付,当下与他携手出店。将出店门时,忽听
得屋顶上喀的一声轻响,声音虽极细微,但胡斐听在耳里,便知有异,低声道:“任大哥,
我忘了一件物事,请你稍待。”一转身,便回进自己房中,黑暗中只见一个瘦削的身形越窗
而出,身法甚是快捷,依稀便是周铁鹪。胡斐大奇:“他又到我房中来干么?”微一沉吟,
揭开床帐,探手到张九鼻孔边一试,果然呼吸已止,竟是被周铁鹪使重手点死了。胡斐心中
一寒:“此人当真是心思周密,下手毒辣。本来若不除去张九,定会泄漏他师兄弟俩的机
关,只是没料到我前脚才出门,他后脚便进来下手,连片刻喘息的余裕也没有。”既是如
此,他反而放心,知道周铁鹪对己确是一片真心,不致于诱引自己进了福府,再令人围上动
手。于是将张九身子一翻,让他脸孔朝里,拉过被子窝好了,转身出房,说道:“任大哥,
劳你等候,咱们走吧。”任通武道:“自己弟兄,客气什么?”两人并肩而行,大摇大摆的
走向福康安府。只见福府门前站着二十来名卫士,果是戒备不同往日。胡斐跟着任通武走到
门口,一名千总低声喝道:“威震——”任通武接口道:“——四海!”那千总点了点头,
说道:“今儿大伙得多加点劲。”任通武道:“那还会错么?”胡斐道:“老总,你说今晚
会不会有刺客再进府来?”那千总笑道:“除非他吃了豹子胆,老虎心。”胡斐哈哈一笑,
进了大门。到达中门时,又是一小队卫士守着。一名千总低喝口令:“威震——”任通武答
道:“——绝域!”那千总道:“任通武,这人面生得很,是谁啊?”任通武道:“是右营
的张大哥,你没见过么?”那千总“嗯”了一声,道:“这部胡子长得倒是挺威风的。”两
人折而向左,穿过两道边门,到了花园之中。园门口又是一小队卫士,那口令却变成了“威
震——千秋”。胡斐心想:“倘若我不随任通武进来,便算过了大门,也不能过二门。即使
我探听到了‘威震四海’的口令,也想不到每一道门的口令各有变化。”进了花园,胡斐已
识得路径,心想夜长梦多,早些下手,也好让马春花早一刻安心,又想:“二妹见我这么久
不回去,必已料到我进了福府,定也忧心。”当下加快脚步,向福康安之母的住所走去。任
通武很是诧异,道:“张大哥,你到那里去?”胡斐道:“上头派我保护太夫人,说道决计
不可令太夫人受到惊吓。你不知道么?”任通武道:“原来如此!”便在此时,前面两名卫
士悄没声的巡了过来。左首一人低喝道:“报名!”任通武道:“左营任通武!”胡斐道:
“右营张九!”那人“啊”的一声,手按刀柄,喝道:“什么?你是谁?”胡斐心中一凛,
知道此人和张九熟识,事已败露,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我是胡斐!”那人惊得呆了,一
时手足无措。胡斐伸指一戳,点中了他的**道,左手手肘顺势一撞,又打中了另一名卫士的
**道。任通武惊惶失措,道:“你……你……干什么?”胡斐冷冷的道:“大丈夫行不改
姓,坐不改名,我姓胡名斐的便是。”一面说,一面将两名**道被点的卫士掷入了花丛。任
通武吸一口气,刷的一声,拔出了腰刀。胡斐笑道:“人人都已瞧见,是你引我进府来的。
你叫嚷起来,有何好处?还不如乖乖的别作声。”任通武又惊又怕,哪里还说得出话来。胡
斐道:“你要命的,便跟着我来。”任通武这时六神无主,只得跟在他身后,眼见他一伸手
一回肘,便打倒了两名武功比自己高得多的卫士,若是与他动手,徒然送了性命,只盼他别
闹出什么事来,连累了自己。但胡斐既然进得府来,岂有不闹事之理?任通武这般痴想,也
不过在无法之中自行宽慰而已。胡斐快步到相国夫人的屋外,只见七八名卫士站在门口,若
是向前硬闯,未必能迅速过得这一关,心念一动,绕着走到屋侧,提声喝道:“任通武,你
干什么?闯到太夫人屋里来,想造反么?”这一喝更令任通武摸不着半点头脑,结结巴巴的
道:“我……我……”胡斐喝道:“快停步,你图谋不轨么?”众卫士听他吆喝,吃了一
惊,一齐奔了过来。胡斐伸掌托在任通武的背上,掌力一送,他那庞大的身躯飞了出去,砰
的一声,撞在窗格之上,登时木屑纷飞。胡斐叫道:“拿住他,拿住他!快快!”众卫士一
拥而上,都去捉拿任通武。胡斐大叫:“莫惊吓了太夫人!这反贼胆子倒是不小。”一面叫
嚷,一面冲进房去。只见太夫人双手各拉着一个孩子,惊问:“什么事?”那两孩子兀在啼
哭,叫着:“我要妈妈,我要妈妈。”胡斐道:“有刺客!小人保护太夫人和两位公子爷出
去。”太夫人多见事故,一凛之下,心中起疑,喝道:“你是谁?刺客在哪里?”胡斐不敢
多耽,又恼恨她心肠毒辣,下手毒害马春花,当即抢上一步,反手便是一掌。这太夫人贵为
相国夫人,当今皇帝是她情郎,三个儿子都做尚书,两个媳妇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出世以
来,哪里受过这般殴辱?胡斐虽知她心肠之毒,不下于大奸巨恶,但终究念她是个年老妇
人,不欲便此伤她性命,这一掌只使了一分力气。饶是如此,她右颊已高高肿起,满口鲜
血,跌落了两枚牙齿,惊怒之下,几乎晕了过去。
胡斐俯身对两个孩子道:“我带你们去见妈妈。妈妈想念你们得紧。”两个孩儿登时笑
逐颜开,伸出四条小手臂,要胡斐抱了去见母亲。胡斐左臂一长,一臂抱起两个孩子,便在
此时,已有两名卫士奔进屋来。
胡斐心想,若不借重太夫人,实难脱身,伸右手抓住太夫人衣领,喝道:“太夫人在我
掌握之中,你们上来,大家一齐都死!”说着抢步便往外闯。
这时几名卫士已将任通武擒住,眼睁睁的见胡斐一手抱了两个孩子,一手拉着太夫人直
往外奔。众卫士投鼠忌器,那敢上前动手?只是连声唿哨,紧跟在他身后四五步之处,手中
刀剑距他背心不过数尺,虽见他无法分手抵御,但终究不敢递上前去。胡斐心中也是暗暗叫
苦,眼见园中众卫士四面八方的聚集,自己带着一老二少,拖拖拉拉,哪里能出府门?敌人
纵然心存顾忌,但只要有人大胆上前,自己总不能当真便将太夫人打死。无法可施之下,只
有急步向前。这一来双方成了僵持之局,众卫士固然不敢上前动手,胡斐却也不能脱出险
地,时候一长,卫士越集越多,处境便越是危险。一时苦无善策,只有豁出了性命不要,走
一步便算一步,但听得叫嚷传令之声,四下呼应。他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拖着太夫人,行走
不快,只是往黑暗处闯去。便在此时,忽见左首火光一闪,有人大声叫道:“刺客行刺公
主!要烧死公主啦,要烧死公主啦!”胡斐一怔,听叫嚷之声正是周铁鹪。但见浓烟火焰,
从左边的一排屋中冲天而起。那和嘉公主是当今皇帝的亲生爱女。若有失闪,福康安府中合
府卫士都有重罪。只所周铁鹪又叫道:“大家快去救火,莫伤了公主,我来救太夫人。”周
铁鹪在福康安手下素有威信,众卫士又在惊惶失措之下,听他叫声威严,自有一股慑人之
势,于是一窝蜂的向公主的住所奔去。
胡斐已知这是他调虎离山之计,好替自己脱困,心下好生感激。只见周铁鹪疾奔而至,
一刀搂头砍到。胡斐向旁一闪,喝道:“好厉害!”将太夫人向他一推。周铁鹪扶住太夫
人,负在背上。胡斐一手抱了一个孩子。脚下登时快了,只听周铁鹪又提气叫道:“刺客来
得不少,各人紧守原地,保护大帅和两位公主,千万不可中了刺客的调虎离山之计。”众卫
士一听“调虎离山”四字,心下均各凛然,不敢再追。胡斐疾趋花园后门,翻墙而出,却只
叫得一声苦,但见东面西面,都是黑压压的一片,站满了卫士。他抱了两个孩子,越过一大
片空地,抢进了一条胡同。众卫士大呼:“拿刺客,拿刺客!”自后追来。
胡斐奔完胡同,转到一条横街,只见前面一辆骡车停在街心。胡斐一跃上车,叫道:
“快赶,快赶!重重赏你银子!”车夫位上并肩坐着两人。右边一个身材瘦削的汉子一提缰
绳,鞭子拍的一响,骡子拉着车子便跑。
胡斐喘息稍定,只觉奇臭冲鼻,定睛一看,见车上装满了粪桶,原来那是挨门沿户替人
倒粪桶的一辆粪车,心想:“怪不得半夜三更的,竟有一辆骡车在这儿?”回头望时,见众
卫士大声呐喊,随后赶来。
他心念一动,提起一只粪桶,向后掷了过去。这一掷力道极猛,两名奔在最先的卫士登
时给粪桶撞倒,淋漓满身,一时竟然爬不起来。其余众卫士见状,一齐驻足。这些人都是精
选的悍勇武士,刀山枪林吓他们不倒,但大粪桶当头掷来,却是谁也不敢尝一尝这般滋味。
那骡子足不停步的向前直跑,但过不多时,后面人声隐隐,众卫士又赶了上来。须知福
康安是当朝兵部尚书,执掌天下兵马大权,府中卫士个个均非庸手,给胡斐接连两晚闹了个
天翻地覆,众卫士的脸皮往哪里搁去?因此一见粪车跑远,粪桶已掷投不到,各人踏过满地
粪水,锲而不舍的继续追赶。胡斐心下烦恼:“倘若我便这么回去,岂不是自行泄露了住
处?马姑娘未脱险境,怎能引鬼上门?但若不回住处,却又躲到哪里去?”便这么寻思之
际,众卫士又迫得近了些,只是害怕粪桶,不敢十分逼近,各人均想:“咱们便是这么远远
跟着,难道在这北京城中,你还能插翅飞去?”转眼之间,骡车驰到一个十字路口,只见街
心又停着一辆粪车。胡斐所乘的车子驰着靠近,赶骡子的车夫伸臂向胡斐一招,喝道:“过
去!”纵身一跃,坐上了另一辆粪车。胡斐抱着两个孩子跟着跃过。先前车上的另一个汉子
接过缰绳,竟是毫不停留,向西边岔道上奔了下去。胡斐所乘的骡车却向东行。待得众卫士
追到,只见两辆一模一样的粪车,一辆向东,一辆向西,却不知刺客是在那一辆车中。众人
略一商议,当下兵分两路,分头追赶。胡斐听了那身材瘦削的汉子那一声呼喝,又见了这一
跃的身法,已知是程灵素前来接应,喜道:“二妹,原来是你!”程灵素“哼”的一声,并
不答话。胡斐又问:“马姑娘怎样?病势没转吧?”程灵素道:“不知道。”胡斐知她生气
了,柔声道:“二妹,我没听你话,原是我的不是,请你原谅这一次。”程灵素道:“我说
过不给她治病,便不治病。难道我说的不是人话么?”说话之间,又到了一处岔道,但见街
中心仍是停着一辆粪车。这一次程灵素却不换车,只是唿哨一声,做个手势,两辆粪车分向
南北,同时奔行。众卫士追到时面面相觑,大呼:“邪门!邪门!”只得又分一半人北赶,
一半人南追。北京城中街道有如棋盘,一道道纵通南北,横贯东西,因此行不到数箭之地,
便出现一条岔道,每处十字路口,必有一辆粪车停着。程灵素见众卫士追得近了,便不换
车,以免纵起跃落时给他们发觉,若是相距甚远,便和胡斐携同两孩换一辆车,使骡子力
新,奔驰更快。这样每到一处岔道,众卫士的人数便减少了一半,到得后来,稀稀落落的只
有五六人追在后面。这五六人也已奔得气喘吁吁,脚步慢了很多。胡斐又道:“二妹,你这
条计策真是再妙不过,倘若不是雇用深夜倒粪的粪车,寻常的大车一辆辆停在街心,给巡夜
官兵瞧见了,定会起疑。”程灵素冷笑道:“起疑又怎么样?反正你不爱惜自己,便是死在
官兵手中,也是活该。”胡斐笑道:“我死是活该,只是累得姑娘伤心,那便过意不去。”
程灵素冷笑道:“你不听我话,自己爱送命,才没人为你伤心呢。除非是你那个多情多义的
袁姑娘……她又怎么不来助你一臂之力?”胡斐道:“她没知道我会这样傻,竟会闯进福大
帅府中去。天下只有一位姑娘,才知道我会这般蛮干胡来,也只有她,才能在紧急关头救我
性命。”
这几句话说得程灵素心中舒服慰贴无比,哼了一声,道:“当年救你性命的是马姑娘,
所以你这般念念不忘,要报她大恩。”胡斐道:“在我心中,马姑娘怎能跟我的二妹相
比?”程灵素在黑暗中微微一笑,道:“你求我救治马姑娘,什么好听的话都会说。待得不
求人家了,便又把我的说话当作耳边风。”胡斐道:“倘若我说的是假话,教我不得好
死。”程灵素道:“真便真,假便假,谁要你赌咒发誓了?”她这句话口气松动不少,显是
胸中的气恼已消了大半。再过一个十字路口,只见跟在车后的卫士只剩下两人。胡斐笑道:
“二妹,你拉一拉缰,我变个戏法你瞧。”程灵素左手一勒,那骡子倏地停步。在后追赶的
两名卫士奔得几步,与骡车已相距不远。胡斐提起一只空粪桶,猛地掷出,噗的一响,正好
套在一名卫士的头上。另一名卫士吃了一惊,“啊”的一声大叫,转身便逃。程灵素见了这
滑稽情状,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便在这一笑之中,满腔怒火终于化为乌有。
胡斐和她并肩坐在车上,接过缰绳,这时距昨晚居住之处已经不远,后面也再无卫士追
来。两人再驰一程,便即下车,将车子交给原来的车夫,又加赏了他一两银子,命他回去。
各人抱了一个小孩,步行而归,越墙回进居处,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却有谁知道这两人
适才正是从福大帅府中大闹而回?马春花见到两个孩子,精神大振,紧紧搂住了,眼泪便如
珍珠断线般流下。两个孩子也是大为高兴,直叫“妈妈!”程灵素瞧着这般情景,眼眶微
湿,低声道:“大哥,我不怪你啦。咱们原该把孩子夺来,让他们母子团聚。”胡斐歉然
道:“我没听你的吩咐,心中总是抱憾。”程灵素嫣然一笑,道:“咱们第一天见面,你便
没听我吩咐。我叫你不可离我身边,叫你不可出手,你听话了么?”
马春花见到孩子后,心下一宽,痊可得便快了,再加程灵素细心施针下药,体内毒气渐
除。只是她问起如何到了这里,福康安何以不见?胡斐和程灵素却不明言。两个孩子年纪尚
小,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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