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宣室殿外,了远台。
待在原地愣了半晌,刘胜都没能从震惊中缓过神;
倒是天子启,早就从先前,那异样的激动情绪中恢复了正常。
也不知是不是方才的异常情绪,让天子启解除了什么禁忌,张口闭口就是一个‘小混账’,似是再也没了顾虑。
只是望向刘胜的目光中,却也带上了一抹不一样的色彩。
站在刘胜面前,上上下下反复打量许久,又自言自语片刻,见刘胜仍是一副呆若木鸡的神容,天子启也不由嘿然一笑。
正要开口再道一个‘小混账’,却见刘胜仍带着惊愕的面容,茫然跌坐在了躺椅上。
“储君······”
“太子?”
“——我?”
“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不是兄长?”
像个魔怔了的疯子般,自顾自呢喃着,刘胜终还是茫然抬起头;
望向眼前的天子启时,刘胜的面容之上,也写满了茫然无措。
“为什么?”
“——为什么不是兄长?”
“父皇,为什么不直接立兄长,而是要这般大费周折;”
“最终为的,却是立我?”
看出刘胜仍旧没能从‘即将获立为储’的惊喜,或者说惊吓中缓过神,天子启也不由嘿笑着回过身。
再次来到护栏前,满是感怀的伸出手,抚摸着粗糙的石制护栏;
面容之上,也稍涌上些许感怀。
“你们兄弟九人当中,若说有谁,是最像我的;”
“那无疑,就是你兄长了······”
“——荣儒弱,德好文,淤寡言;”
“——余口笨,非鲁莽,端孤僻;”
“发,则又过于胆怯······”
“唯独你兄长,无论是脾性、德行,又或是为人处世的方式;”
“——甚至就连长相!”
“都是你们兄弟九人当中,最像我小时候的·········”
满怀唏嘘的感叹声,也终是让刘胜,从先前的震惊中缓过了神;
听闻天子启这一阵感叹,却也愈发困惑了起来。
“既然是这样,那父皇,为什么不选兄长?”
“不都说,做父亲的,最喜欢像自己的那个儿子吗?”
再发出两问,便见刘胜一头雾水的摇了摇头。
“太祖高皇帝时,高皇帝认为赵王刘如意‘类己’,就对其宠爱万分;”
“先太宗孝文皇帝时,先帝也认为梁怀王刘揖‘肖父’,差点就要与立梁怀王。”
“既然父皇认为,兄长才最像自己,又为什么不立兄长呢?”
却见天子启闻言,面带戏谑的嘿笑一声,回过身,用手肘撑着护栏,就这么侧靠在护栏上;
目光,则满带着戏谑,望向刘胜那困惑,又仍带着错愕的面容。
“你自己,不是已经说出答桉了吗?”
“——太祖高皇帝,认为赵王刘如意类己,最终,却立了孝惠皇帝;”
“先帝,则认为梁怀王刘揖肖父,最终,却还是立了朕。”
“而现在,我认为你兄长类我,却又选择立你。”
“这,有什么难以理解的吗?”
满是澹然的一番话语,却并没有让刘胜面上的疑惑之色减退半分;
只稍低下头,回味着天子启方才的这番话语,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眉头却是越皱越紧。
过了许久,见刘胜还是没能反应过来,天子启也不由笑着再一摇头。
背过身,双手撑在护栏上,满是唏嘘得再发出一声长叹。
“唉”
“这,都是因为太祖高皇帝、先太宗孝文皇帝,能克制自己的私欲,以天下为重的原因啊······”
···
“——太祖高皇帝,英明神武,戎马半生,武功齐天!”
“但当时,天下十室九空,遍地狼藉,百姓被战火荼毒多年,身心俱疲;”
“苍生黎庶渴望的,是久违的和平,以及安宁。”
“所以,太祖高皇帝最终,选择了仁慈的孝惠皇帝,来作为自己的继承人;”
“而不是像自己一样,英姿勃发,还没到十岁,就已经展露出‘英武’气质的赵王刘如意······”
···
“——先太宗孝文皇帝,弱冠而立,旁支代嫡,德被苍生,泽及鸟兽!”
“但当时,我汉家面临的艰险,是宗亲诸侯尾大不掉,拥兵自重,在关东居心叵测,随时可能起兵做乱的危险;”
“宗庙、社稷需要的,是一个能对自己的亲人、能对宗亲诸刘下狠手,乃至下死手的暴君!”
“所以,先太宗孝文皇帝,选择了朕······”
“——选择了朕,这个曾亲手砸死过吴王太子,被坊间评价为‘刻薄寡恩’‘心性凉薄’的小人,成为了天下的君主。”
“而不是像先帝那样,胸襟宽阔,心怀仁义,与大多数宗亲诸侯,都能相处的很好地梁怀王······”
···
“而现在,该轮到朕,做出同样的抉择了······”
···
萧瑟,又满带感怀的话语声,让刘胜满是迷茫、困惑的面容,也逐渐涌上些许了然;
便见天子启沉默良久,便又笑着回过身。
背靠护栏,双肘撑在护栏上,对刘胜稍一昂头。
“你知道你兄长,哪里最像朕吗?”
“——阴狠!”
“你兄长,是和朕一样阴狠、毒辣的人!”
满是笃定的一语,只惹得刘胜面色一急;
正要开口反驳,却又见天子启嘿笑着摇了摇头。
“朕,只是个真小人;”
“而不是伪君子。”
“——虽然朕从不曾承认,但朕自己心里知道:朕这一生,也做过不少错事。”
“甚至,别说是一生了;”
“光是继位之后的这几年,朕做过的错事,也多的数不清。”
“但有一件事,朕从来不会出错;”
“——朕,从来不会看错人!”
“从来不会······”
···
“不信?”
“呵······”
“——朕,跟你打个赌吧”
“明年,我会把你兄长,封为赵王。”
“随后的每一年,都会有一位赵国相,被横着抬出邯郸。”
“但朕,绝对没法抓到你兄长的任何把柄。”
“每一位死在任上的赵国相,都必然会是‘罪有应得’‘咎由自取’。”
“怎么样?”
“——敢赌吗?”
天子启笃定一语,却让刘胜,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思绪之中。
刘彭祖,是一个阴狠、毒辣的人?
说实话,刘胜不信。
也不愿意相信。
但在这一刻,刘胜,却也没了开口反驳的底气。
因为这,不是刘胜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评价自己的兄长······
“老师还在时,也曾说:兄长做了诸侯王之后,可能会苛待自己的臣下······”
面带错愕的一声呢喃,也惹得天子启眉角稍一扬;
片刻之后,又满是感怀的缓缓点下头。
“唉”
“老丞相啊······”
“可真是让朕·········”
又是一阵唏嘘感叹,父子二人,便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沉默之中。
良久,终还是天子启缓缓移动着脚步,走到躺椅边;
一把拉过躺椅,便到刘胜的面前,正对着刘胜坐下身来。
而后,天子启望向刘胜的目光,也终是愈发带上了凝重,以及说教之色。
“太祖高皇帝,是我汉家的开国之君。”
“——开国之君的使命,是得天下;”
“太宗孝文皇帝,是让我汉家,尽得天下人心的圣君。”
“——圣君的使命,是养天下;”
“而朕,是为我汉家修剪残枝,铲除威胁的暴君!”
“——暴君的使命,是安天下。”
···
“但我汉家,不需要第二个暴君;”
“也不需要第二个晁错,又或是第二场吴楚七国之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