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是父皇的子嗣,完全继承了父皇小肚鸡肠、睚眦必报的性格。”
“对于周亚夫这样,目无上下尊卑的臣子,尤其还是领军的将领,我实在是很难认可。”
“因为在我看来,对于做将军的人而言,最重要的,便是对君主的忠诚;”
“其次,才是统御军队的能力。”
“——我认为,一个将领,只要对君主足够忠心,那即便统御军队的能力有所欠缺,也顶多只是会打败仗;”
“但像周亚夫这样,拥有统御军队的能力,却对君主不足够忠心、对上位者不足够恭敬的人,却像是一把双刃剑。”
“用得好了,能把敌人杀死;用得不好,却也同样能伤到自己······”
随着刘胜又一番精准犀利的解读,申屠嘉望向刘胜的目光,终是再也不见丝毫疑虑;
从那双老迈、混浊的眼眸当中,刘胜能看到的,只有说不尽的欣慰······
“公子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可谓是说到了我的心里。”
“对于周亚夫这个人,我的担忧,和公子一般无二······”
满带着笑意,道出这句‘咱俩想到一块儿去了’,便见申屠嘉稍昂起头,悠然长叹一口气;
而后,申屠嘉的面容之上,也悄然带上了一股唏嘘,以及些许若有似无的担忧。
“实际上,先帝欣赏周亚夫的才能,并不是因为周亚夫的缺点,不足以让先帝厌恶。”
“而是先帝一朝,我汉家可堪信用的将领,实在是少之又少······”
再发出一声叹息,便见申屠嘉又苦笑着摇了摇头。
“先帝从代地来到长安时,我汉家的开国元勋,大都已经老朽;”
“而自太祖高皇帝时起,朝堂一直贯彻的无为而治、与民更始的国策,也使得新一代的将领,迟迟没能从行伍中脱颖而出。”
“先帝能指望的武将,也只剩下从代国带来的几位肱骨心腹。”
“但即便是那几位肱骨心腹,也都先后辜负了先帝的期望······”
“——先是轵侯薄昭,以车骑将军的身份,却接连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被先帝无奈逼死;”
“之后,又是郎中令张武,因为收受他人的贿赂,而彻底败坏了自己的名声。”
“即便先帝为了保全张武,并没有因此事降罪,反倒是赐下五百金,也依旧没能阻止张武名声扫地,从此再也不能在朝堂之上,发表任何的看法······”
“在薄昭、张武二人先后出事之后,先帝无奈之下,竟只能让壮武侯宋昌一人,统掌南、北两军。”
“可时日一久,宋昌统掌南、北两军,也逐渐让先帝心中,生出了疑虑······”
满是唏嘘得道出这段往事,申屠嘉不由又是仰天发出一声长叹;
眉宇间,更是带上了满满的感怀,以及肉眼可见的遗憾。
“先帝继承皇位的第三年,便曾打算和匈奴人决战,却因为济北王刘兴居的叛乱,而彻底打乱对匈奴的作战计划。”
“从那之后,先帝便再也没有动过‘提兵北上,决战匈奴’的念头,只专注于内治,以及宗亲诸侯的问题。”
“就像多年不用的剑会生锈、多年不拉开的弓弦会松弛一样,许多年没有经历战争的洗礼,汉家的将领,也是愈发变的稀缺起来。”
“到最后,周亚夫因先帝‘细柳阅兵’,而名声大噪的时候,我汉家,已经没有可堪一用的将领了······”
说到最后,申屠嘉才终于摇头苦叹着,将目光从屋顶收回;
再度望向刘胜时,申屠嘉的眉宇间,才终于涌现出些许温和之意。
“确实如公子所说:从将军的身份来看,周亚夫,确实只是个优秀的将领,却算不上是恭顺的臣子。”
“但在如今的情况下,也确实如先帝弥留之际,嘱托陛下时所说的那般:事有轻重缓急,可由周亚夫为将。”
“——或者应该说,是‘事有轻重缓急,只有周亚夫可为将’了······”
听闻申屠嘉此言,刘胜稍一思虑,便也终是缓缓点下头。
“老师的意思,学生明白。”
“对于周亚夫治理军队的能力,学生也并没有什么怀疑。”
“也确实如老师所说:眼下的状况,朝堂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平叛主帅,也只有周亚夫了······”
见刘胜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申屠嘉也不由再度点下头。
说了这么多,老丞相也明显有些疲倦了,遂稍坐起身,由刘胜搀扶着,重新平躺回了榻上。
只是一边躺下身,申屠嘉嘴上也不忘一边说着什么。
“至于叛贼周丘的事,罪魁祸首,是那些至今都还没有被迁入关中,反倒在齐地鱼肉百姓,并最终得以投效周丘,投身叛军的齐地豪强。”
“这件事的教训,二位公子,一定要引以为戒!”
“——日后,二位公子得以获封为王,也同样会遇到这样的问题;”
“到了那时,二位公子千万不要因为豪强的蛊惑,而庇佑、包庇他们,逃脱朝堂的强制迁移。”
“只有把所有豪强报上朝堂,并顺利将其强行迁入关中,关东的郡国地方,才会有真正的安宁;”
“没有这些地方豪强为非作歹,关东的百姓,也才能稍过上几年安生日子······”
一番语重心长的训戒,自是引得兄弟二人起身,对榻上的申屠嘉齐身一拜。
而后,便见申屠嘉面带疲惫的闭上双眼,朝兄弟二人稍摆了摆手。
“今天,就到这里吧······”
“平叛的事,陛下基本都已经做了安排,我也总算可以松一口气,在家中歇养一段时日······”
“二位公子,最近也不要再来找我了······”
怎料一番平平无奇的话语,却惹得刘胜赶忙摇了摇头。
“老师或许是年纪大了,总是忘记吃药;”
“所以,学生还是每日来侯府,亲自看着老师喝下药吧。”
澹然一语,只引得申屠嘉面色陡然一苦,望向刘胜的目光中,更是不由自主的带上了些许僵硬。
“呃······”
“那个······”
“——陛下不是让公子,再做一件锁子甲吗?”
“公子还是专心一些,尽快完成陛下的托付吧”
“我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会因为嫌药苦,就不按时吃药呢?”
满是心虚的话语,却只引得刘胜坚定地摇了摇头,又满带着洞悉,对申屠嘉微微一笑。
“老师放心;”
“那件锁子甲,学生已经给父皇送去了。”
“学生在宫中,也实在是找不到其他的事情做。”
“——与其虚度光阴,倒不如每天来看望老师;”
“听闻老师训戒的同时,也好多陪陪老师,尽尽学生应尽的职责?”
嘴上如是说着,刘胜面上却挂着一抹戏谑的笑意;
目光更是不住的撒向身侧,那仍留有些许药渍的陶碗。
见刘胜毫不退让,申屠嘉自知拗不过刘胜,终也只得绝望的闭上了双眼,仰天发出一声哀叹。
“唉······”
“既然这样,那等明日吃药时,公子,总得让我吃一碗蜜水吧?”
“——那汤药,实在是太苦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