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在暴雨风袭来的夜晚,叟叟的烈风夹带着沉重的豪雨,那雷电交加的轰隆巨响仍然在持续着。
不停洒落在费娜尔身上的雨滴令她曝露在外的皮肤感到刺痛,强烈的风势就像是要将她娇弱的身躯吹向世界尽头般不断击打着,但是这位在王子称呼下以女仆自居的未成熟半妖精仍然目不转睛的看着眼前的战斗。
精铁制造的巨剑及魔钢炼成的银枪持续交锋着,彷佛永无止尽的铿锵声响传遍这一个小山丘,位居高马上的黑甲骑士毫不理会骑士规章上公平正义的原则,与褐色的骏马合为一体以猛烈的暴发力徘徊在亚岚王子的身边,在每一记的攻击中骑士都像是卯足了全力般发出令人惊心动魄的吼叫,不过王子却都是面有余力的接下任何一个看似足以劈裂巨石的斩击。
费娜尔知道,她只要加入这个战局中,瞄准黑甲骑士的空隙中射出箭矢就能够在短时间内结束这一切,与她最敬爱的王子大人一同离开这个纷扰之地……但是,费娜尔却没有办法动,更追根究底的说法是她的意识深处在拒绝着对于骑士的任何攻击动作,而这仅仅因为她“记得”骑士那熟悉的声音及身影,那原本已经垂手可得但却被她刻意埋藏在心海深处的碎片正发亮着并且一点一滴的浮上水面,这让她觉得自己可能不再会是“自己”了,就像是某种邪恶的东西在侵蚀着自己的意识层面一般,在她取出箭矢射向那个似曾认识自己的圣堂见习骑士时明明就没有这样的感受呀!
不要……不要呀……我不要这样!我是费娜尔,我就只是王子大人的女仆,我不是那个人!
怎么办?该怎么办?费娜尔交叉紧握着发抖的手掌,她将目光定在旁边剩下的那唯一一位护送的盗贼──魔法人偶!
是的,只要叫他上去帮忙王子大人,很快的就能将那个触发她心锁的无礼家伙给清除掉!
「快点!去帮忙王子大人,拜托您!」
还在颤抖的双手一把拉住那位拥有忠厚外表的魔法人偶,没有表情的面容转头看向费娜尔,没有一点如费娜尔所要求的动作,那直勾的目光只专注盯着她……费娜尔猛然放开手,面带恐惧的退后几步!因为在一剎那间她突然感觉到这个魔法人偶的眼神中彷佛带着一丝嘲讽,就像是在反问她“妳身为王子的仆从,怎么在最后关头突然倒戈了?”……
这时马匹痛苦的嘶嘶声穿透哗啦作响的豪雨传到耳边,费娜尔带着惊喜的面容转向正在战斗的两人──僵持战局发生了转变,来回狂奔的烈马被长枪在侧腹洞穿成巨张的血口,斗志高昂的骑士凄惨狼狈的跌落在座骑的不远处,精致打造的黑色圣堂铠甲被夹带着泥泞的污水所沾染,而她敬爱的王子大人正慢步走向地上那位如斗落的败犬般挣扎的骑士。
费娜尔脸上带着望着修葛罗斯的眼神中带着欢娱及一丝丝的苦色,喜的是王子如果能在这时结束这场战斗的话那她内心的骚动就能够压制下来,但这样的念头一闪而逝,她讶异的发现到自己竟然有了意图阻止王子大人的念头,她只能惊恐得用左手强硬推挤着伸向短弓的右手!
费娜尔注意到王子殿下似乎朝着自己投来怀疑的目光,但她也只能尽力让自己看起来平常些,好在修葛罗斯大人很快的就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个还半跪在地上的骑士身上。
「强悍的剑技、老练的身段、值得佩服的直觉,但可惜的是……」修葛罗斯大人用枪尖挑开黑甲骑士的全罩式头盔,笑道:「你现在的身体状况绝对不会是我的对手!」
骑士的面貌在这时曝露在众人的目光下,这并不是一张称得上英俊的年轻脸孔,甚至因为带着憔悴的关系而让人觉得他的脸颊有些凹陷的丑陋感,相信现在无论是谁来看这位骑士一眼都会有这种感观,但是费娜尔却完全跳过这个阶段,她死死盯着骑士的正脸,不是因为她认识这位黑甲骑士,那种程度下的认知早已略过了,现在的她只担心着自责着,那深深的罪恶感带着那“另一个人”的碎片再一次浮上来。
男子已经受到结晶恶梦感染,从他左边的眼睛及耳朵中穿刺而出的结晶来看还是一个已经病入膏肓的患者,费娜尔还记得他身上的种子还是自己的所为……现在的异样情感在艾斯的仪式前是从未发生过的。
骑士的身体情况非常糟糕,在疾风盗贼团播种期间曾待过好一阵子的费娜尔是非常清楚的,在这样的病症下在一般的情况下都会令人四肢发软并且只能倒卧在床上,就连下床活动一下也满身大汗,更别是像他这样与自己的王子大人经历一场战斗。
青年到底是凭着什么信念而来,费娜尔在那个“第一次”与他相遇的小巷中并没有找到,但是在此地此刻那份答案却被某双无形的手掌呈现在自己的面前。
「你……我很像在哪个地方看过?啊啊,算了,现在的你只不过是个碍路的小石子,那种在舞台剧上挂名为山贼骑士的免洗角色,就等着我这位主角──修葛罗斯.亚岚来教训一下。」
费娜尔的王子大人看着已经起身的青年骑士,将水银长枪的枪头摆放到左手处,带着怒意的笑容毫不保留的展现在骑士的面前。
青年骑士喘息着,似乎短时间的消秏战几近拖垮了他的力气一般,过了一会儿,突然丢出了一个显而易懂的疑问。
「你就是结晶恶梦的创造者吗?」
「没错,至少原生种是我培养出来的。」王子看着青年的目光有些闪烁,像是确定什么一般说道:「你来到这里的目的就只是为了与我报仇吗?那……」
「不,你所说的只是顺便而已,我最主要的目的还是……她。」
费娜尔看着骑士朝向自己的手指,她不自觉的低下头来,甚至感到些许的羞愧,耳中随之传来的是王子稍微不悦的声音。
「既然这样的话那就没什么好说了。」
「我们亚岚的王子……」费娜尔熟悉的声音稍微停顿,片刻后才继续说道:「这是你我的第一次见面,也期待是最后一次见面。」
这时费娜尔抬起头来,她看到了王子大人与平常截然不同的神色,那是带着王家气息的肃容,在以往费娜尔也只见过几次而已。
「既然你也是亚岚的子民,那就告诉我名字吧……代表着我那个最小的妹妹而来的骑士。」
费娜尔看到她的修葛罗斯大人的手中似乎紧握着什么,并且讶异的发现到以往气势凌人的主人在这时竟然显得有些无奈,但更让小女仆自己感到错愕的是接下来无意识间说出的两个字。
「修德。」
费娜尔回答得很自然,但却让她活动中的大脑瞬间凝结。拥有许多记忆碎片的费娜尔当然知道那个黑甲骑士的名字,可是却绝对不会在这个情况下从自己的口中说出来。
两道带着完全不同情感的目光一下子投射在费娜尔身上,王子大人带着不可思议、年轻骑士带着惊喜笑容。
「不是……我……奇怪……」
费娜尔大脑空白,双腿不断后退着,一下子便成为两人焦点的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刚才那句话语,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开口抢夺下修德的回复,是潜意识那个“迪雅哥”在提醒所有人说她已经回来了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费娜尔可不要,她明明只想陪伴在修葛罗斯大人身边而已!
后退的身躯突然碰撞在一个结实的胸膛里,费娜尔的双肩被握住,这种受制于人的行为让她良好的习惯发作,立刻就送出了一记肘击!
显然的,在费娜尔后头的那一位反应还不差,长满厚茧的手掌一把推开了费娜尔,大呼小叫了起来。
「喂喂,怎么还是跟以前一样差别待遇呀?」
费娜尔紧张回头望去,抱怨者有着一头灿金色的长发,好看的脸庞尽管表现在委居的神情也显得英俊挺拔,这个她刚才所伤的圣堂骑士已经脱去了外袍及上身的铠甲,腹部的伤口做了简单的包扎,但在衬衣上留下血渍。费娜尔知道她的那一箭的确是此微差距避开了这位圣堂骑士的致命伤,不过尽管如此那箭上的药效……
似乎发觉到费娜尔的疑问,金发骑士坦然的笑一笑,令前者察觉到对方似乎发现到了什么。
「妳在弓箭及草药学方面的能力似乎比以前更加进步了呢,每一支箭矢都是避重就轻的射在我队友的四肢上,就连妳射向我的那一箭也是……那也可是很惊险的呢!」金发骑士传达给费娜尔的眼神中没有任何的敌意,只见他语带怀念又有些许得意的说道:「但是妳真正的意图是想以箭头上的麻痹毒来拖延我们的行动,并且在体内药性也会愈来愈强,直到我们解决了所有人偶时已经没有人能够正常行动……不过这其中可不包括本人呢!迪雅哥妳可别忘了,当初是谁三天两头就被妳当作药罐子。」
抗药性吗?费娜尔惊讶的想着,看来是以前把他整得太凶了呢……脑海中另一个声音传达着这个讯息,这并不是她的思维,而是从另一个由记忆碎片所组成的小孩童的口中所发出。
费娜尔茫然的看着眼前突然发出苦笑的金发男子,后者开口似乎又说了些什么,但是费娜尔听不到,因为脑海中的小孩童仍然继续对着自己低低细语着,那些她听不懂,从来也没有经历过的事情被一点一滴的灌输进来,记忆的洪流被打开,她急忙于关闭这道闸口,但却找不到开关。
肩膀被眼前混身是伤的金发骑士拍了一下,然后从她的旁边走过去,金发男子忽视了王子大人从戏谑的神色中所吐出的话语,径自走向黑甲骑士的身边。
金发男子看向黑甲骑士的目光中带着一闪而逝的感伤,但随即又拿出一堆白色布巾遮掩自己的口鼻后就以夸张的悲哀神色拥抱住黑甲骑士,从嘴巴处几下的张合让费娜尔看得出来金发男子所表达出来的强烈情感,无非就是“好久不见了,你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类似的玩笑话语,被浓厚热情包围的黑甲骑士脸上很快的就写满了受不了的三个字眼,他一把推开了金发男开口抱怨几句后者才嘻笑着将那条白色布巾扔在一旁泥泞的土地上。
那个爱装模作样的家伙还是老样子呢……在许多时侯总是会变个花样来安慰对方,就连自己也曾受惠于此──在爷爷去世时、箭技的练习在低潮时、在自己因为契约而……费娜尔那段被自己封印在深处的回忆被小孩童一桩接着一桩如同献宝般不断挖掘出来,她曾经深深迷茫困扰的归依感渐渐从另一处涌现而来,但是费娜尔尽管感受到了家乡的温暖气息,她知道这是一段不属于“费娜尔”而那仅仅是“迪雅哥”才有权利的享受。
费娜尔在心海的世界中看着由记忆的碎片所组成的孩童,幼小的身躯以肉眼能看到的速度渐渐成长为一个高大的男子。
「你要来夺回属于自己的权利了吗?」费娜尔哀伤的笑着,她张开双臂迎向男子说道:「现在就拿去吧,仅存在短短岁月的我绝对不会是你的对手……只希望你与你的朋友能够不要伤害到修葛罗斯大人,离开这个地方……」
一滴泪水无声的落下,费娜尔单纯的叙述起自己的羡慕之意:「这真的是很棒的一件事呢!你的朋友经过了这么长久的时间,遇到过这么多的事情,即使身体缠绕着病痛的枷锁他们也从未忘记过“迪雅哥”。」
由回忆碎片组成的躯体慢慢剥离了那充满着回忆的外表,露出了真实的面貌,那是一个有着憨厚外表的高大男子,现在那位男子正慢慢朝她伸出手来,费娜尔紧紧的闭上双眼,自己的存在即将被抹消,那种化为虚无的恐惧感说不害怕是骗人的……但是,那宽厚的大手仅仅只是停留在自己的头上,温柔的抚摸着。
「傻瓜,妳在说什么呢?妳就是我阿……不,应该说我们都是“我”,而现在,就是我们的朋友来接“我”了。」
「嗯?」
听到这番话语,费娜尔讶异的张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位带着歉意面容的高大男子。
「费娜尔,我对不起妳,都是因为我不愿意去承受这一切才会造成“迪雅哥”一分为二。」
那以上古魔法为基础的菱形芯片在入侵迪雅哥的大脑时将她的记忆打成碎片再将那一年又三个月的记忆置入这个被清洗的空间之中以塑造出另一人存活过的经历,但是管控这份记忆的人仍然是同一个灵魂,这个法术不是能够交换灵魂的邪恶存在,所以被施术者就要选择是否承担下这份他人所造出的另一人的记忆。
这是一份残缺的记忆,甚至加入了创造者的思考及爱好,一般人是不会选择接受这样的东西,而宁愿一辈子在分裂的记忆中打滚,但是迪雅哥不一样,她有过一段与平常人不一样的经历,在男女身份的交错磨难下她很愿意让另一份存在进驻自己的大脑,而分化出来接管的人格则是交由了软弱及自私的一面,这就像是双面刃的情感在接受那份记忆下很容易的就掌握起了这么一个截然不同的身份。
由于本来就是同一人的关系,费娜尔很快的就理解了这一切,她流下了一颗又一颗喜悦的泪水,就像是无家可归的小孩突然找到了回家的路。
「真的吗?我真的可以不用消失掉吗?」
费娜尔将小脸埋进迪雅哥的胸膛之中。
「这是当然的,我会接纳妳……“费娜尔”可是我专用的避难所呢。」
迪雅哥反手抱住了费娜尔。
「那我还可不可以继续服侍修葛罗斯大人呢?」
费娜尔抬头望向迪雅哥的大眼睛一睁一睁的。
「这个……应该是不可能了,对不起。」
迪雅哥冒着冷汗苦笑着,他更用力抱紧了费娜尔,两人的身躯开始一点一滴的发出光茫,从脚底板延伸而上。
在闪亮的白光漫延到费娜尔的脖颈时她摇了摇头。
「那没关系,只要“我们”还记得我一开始的要求。」
「当然,我也不希望再有人因为“我们”而受到伤害了,但是……」
在光茫即将掩盖过眼眸的瞬间,迪雅哥透过了灵魂之窗看到了修葛罗斯阴睛不定的脸庞……那一个人是绝对不会接受这样的结局的!
修葛罗斯右手指向修德说道:
「你,叫做修德是吧。」
这位曾经的王子不取得修德的确认,径自再指向岚斯特,说道:
「而你,叫做岚斯特,在冒险者公会登记为骑士的蠢货!」
「很高兴你能够知道我的名字,但是我希望你能够去掉最后两个不太优雅的字眼。」
岚斯特拔出冻霜剑直指向修葛罗斯。
对于岚斯特摆出开战的行为,修葛罗斯并没有给于任何回复,他只是再次开口说:
「没有任何的骑士头衔还敢自称自己是骑士的家伙不是蠢货是什么?」
「看来你对我们十分了解,为什么呢?曾经高高在上的罪人。」
「哼,我调查过费娜尔那不应该拥有的过去,你们都只是平凡的人,各自的双亲也没有特别的权势及力量……我原本很放心于费娜尔那背景低微的过去,在没有阻碍的幸福道路上前进,但是现在却在最后一步前有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东西挡在我的前面,那名为命运的安排下给了我一个病人及一位伤兵……哈哈哈哈哈!」
修葛罗斯发狂的模样让两人都更加警戒了些,也从彼此的眼神上注意到了对方的身体状况。
「那么在两位负伤的战士后面再添加一位精神饱满的魔法师如何?」
一个经由风系魔法加大的声盖过轰轰的雷响及哗哗的雨声,从天空中传来。
在场的所有人都抬头望去,他们很快的就发现到一个身穿灰袍的魔法师浑身笼罩在风系保护罩之中,隔绝了所有的风雨。
灰袍法师在看到王子吃鳖的神色后才满意的降落在修德及岚斯特身边,然后毫不介意的将身上风系法术去除掉,让风雨击打在自己不是那么健壮的身体上,这样做的理由不仅仅是因为要专心对付眼前的敌人,另一方面也是由于……
「算你聪明,杰纳斯。」
岚斯特笑着将手臂勾搭在杰纳斯的肩膀上,他可不喜欢有人占着魔法的便利让自己在他的面前显得更轻松。
「呿。」
杰纳斯嘴上虽然鄙夷着岚斯特但却是担心的看着对方的伤势,在转头对于染上结晶恶梦的修德打招呼时更加沉重些,正要过问的同时却被摆手拒绝了,无奈的他只能轻声的念叨着咒语,将两道风行术施展在修德及岚斯特身上。
修德怀念的看着岚斯特及杰纳斯,那天分离的不愉快在此也荡然消失,他对着修葛罗斯说道:
「从刚刚短暂的交手中我已经知道了你尽管对付我这么一个病人,即使开启了血之契约,那也绝对称不上轻松,而现在又加上了在圣堂骑士训练营中取得优良成绩的伤兵,以及一位中级水平的魔法师……修葛罗斯!你认为你还有胜算吗!」
「你们!」修葛罗斯气极的说道:「到底是什么人?为了什么而阻挡在我的面前!」
「我们?」
三人互相看着彼此,会意一笑。
「我们只是一群怀念同伴的图拉村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