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又当发草时
“发草”在湖南人的眼中是个不洁但却又高雅的字眼。它的不洁似乎只归女人独享。如说某个女人不正派去勾引男人,或者对自己的女儿闹着“吵嫁”,就有议论了。我们湖南人有个习惯,在发此种议论之前,先要在鼻子里发出“哼哼”的几声响,而后才有语言:这只狗婆子(也有说成猪婆子的)发草了。发草就是发情,本来是专指雌性动物的,现在却指人,女人。人类知羞不知足,动物知足不知羞,湖南人将不知足和不知羞拼成一顶帽子――“发草”,戴在不守规矩女人的头上,比右派帽子不会轻。但我们湖南人又很仁慈很高雅很有君子风度,即使说女人,也不直指其人,而是拿母狗母猪说事,这叫做不伤及同类。不像外省人指名道姓骂,骂得那么粗野难听――发骚。
若干年前,我们都喜欢发草,男女老少都喜欢、都盼望着发草。一到发草的这一天,一定天气晴和,男男女女聚在一起,有说有笑,打打闹闹,特别亢奋,就等着那一刻的到来。但千万别误会,此发草不是彼发草,不是聚在一起发情。如果那么多人聚在一起发情,就真太“那个”了点,政府是不会允许的。这个发草指的是分发稻草。
那个年代国家很穷,就是说的一穷二白。所有的生活物质都非常匮乏,因此就实行凭票供应。中国人真是绝顶的聪明,当年各种票证一夜之间就就把它发明出来了,事隔四五十年了,现在我还能记得出当年的一些票证来:粮票、布票、食油票、煤油票、棉花票、肥皂票、火柴票……有记性好的能数出四五十种票来。想要置一床新棉被吧,全家的棉花票集中到一起是远远不够的。我读中学是寄宿,带去的棉被不知道是哪一代祖宗传下来的,硬得拐不得弯,睡进去就像睡在竹筒子里,更别提还有什么垫絮了。我们是祖国的花朵、祖国的未来,校领导怕冻坏我们这些花朵,怕未来都是一些病壳子,就发草,每人发一把稻草当垫絮。垫上稻草后我们感到很温暖很幸福,所以我们这些花朵至今还在努力地开放着呢。
后来参加工作了,每到现在这个季节,组织上一定会给我们送温暖的――发草。农民用独轮土车送来的稻草,多半是由某女同志掌称分发。女同志细心,经过无数次买小菜讨价还价的锻炼,她们分辨得出称杆上的几两几钱来。发草的这一天,单位里一定很热闹,戏谑之声满天飞。一个个笑咪咪的,你说我发草,我说你发草,就连平日严肃不过的支部书记,大家也会聊他一下:书记,你发草了没有?书记此时也会与民同乐,撑开轻易不撑开的笑脸说:发草了。在这个季节里,满街都会散落一些稻草,你就知道,全市人民都发草了。
小平先生的改革开放使全国人民富裕起来了,单位再不发草了而改发更值钱的物资,再后来干脆改成发现金。据说上海、北京有的部门一次发十万二十万上百万的。钱多了怎么使?首先考虑的是床铺。垫子一律席梦思,席梦思上再铺上鸭绒的、水鸟的、羊毛的、驼毛的、海绵的垫子,从此把曾经培育过祖国花朵的稻草彻底抛弃了也彻底忘记了。说起来还真让人要掉眼泪,我们共和国的创始人,还从来没有睡过这种毛啊绒啊垫起来的床铺,他老人家一生都是睡的的木板床!
富裕比贫穷好,但富贵也给人们带来了无穷的恐怖和忧虑,那就是富贵病。最先享受富裕的人,很多人也最先享受到了富贵病。什么“三高”、冠心病、肥胖症,等等,富裕的男士们大多肚皮鼓出来,像身怀六甲,富裕的女士们一个个像水桶,富家的少年儿童,祖国的花朵已不像花朵而像南瓜了。这又以首善之区北京市为最。如果你站在北京街头,看到一家老少走在一起,走路都呈企鹅状,一拐一拐的都喘着粗气,咳,不用说,富贵家庭富贵病。据报载,北京十个儿童中有三点五个是胖小子,跑不动,弯不得腰。如果将来当兵上前线,不被敌人生擒活捉才怪呢!
前几天,我去拜访一位老师,老师知道我怕冷,连忙拿他买来的两床被子向我介绍。我捏了捏,那哪是被子,薄得就像两层布。他看我满脸狐疑,解释说,其实很暖和的。再问价,一床五千多元,一床九百多元。当下我就想,我宁可拿这六千多元去买六十床棉絮被,垫三十床,盖三十床,就是到北极也不会被冻死的。我的那位敬爱的老师从不妄言瞎说,人很实在,绝不会重演皇帝的新装的戏;他学问做得很好,却不通庶务。他可能不知道,凡血压偏高的人都不怕冷,晚上盖多了会出汗。他的血压就偏高,他睡这种被子当然就会有其暖也融融、其乐也融融的感觉。而我生得贱,血压几十年来都恒定在一个地方,死不改变,如果我睡他那种被子,我这朵多少还有点可爱的祖国的老花朵,不要多久就会凋谢枯萎,我的妻、儿就要拎着把小锄头成为葬花人了。
如今虽然乘宝马衣轻裘锦衣玉食的人多起来了,但垫稻草盖寡絮的还不少。我大概太顽固太守旧,仍然怀恋发草的时代。那时候真是道不拾遗――没有值钱的东西会遗落,夜不闭户――家徒四壁没有东西可偷,但人们相安无事,好象也活得有滋有味。那是不患寡只患不均的时代,那个时代已一去不复返了。如今总觉得多了一些什么,又少了一些什么,怪不是滋味的。因此,我每每又在心里呼唤:领导,你还是发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