匕首入肉三分,硬生生的停住了。()
皇上近身上前,单手伸出,无根手指抓住我的刀刃,皮肤割开,血呼啦啦的流了下来,我惊愕的抬头看他,他却神色如常,只是眼睛深处闪着一丝狰狞,似乎过去的噩梦,仍然纠葛至今一般。
“放手!”皇上轻轻说了一句,继而大喝一声,“放手!”
我手指一软,没有抓稳匕首,被皇上夺了过去。
李芳像个面团一般扑过来,硬生生的掰开皇上受伤的五指,把匕首夺了过去,这才顿足捶胸的大哭起来,“大殿下,您不能这么吓皇上,您这样在皇上面前捅刀子,会要了皇上的命的!”
我想说我不是李芳口中的‘大殿下’,他早在襁褓里面就死了,替我去死的,可是看他的样子,我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我只是张了张嘴巴,“我,我不是……”我不是要吓他,我是真的没有路走了。
李芳用牙齿咬住自己的袖子,撕扯下来一条白布,赶忙把皇上的手掌包扎好。可是皇上却一直看着我,似乎没有感觉到他的手指已经被割开了血淋淋的伤口,他怔怔的看了半晌,到李芳把他的手包扎好了,他忽然抬手,抚摸我的脸颊,然后用指头狠狠擦了我眼角那边的泪痣,擦我的都快出血了,却擦不掉。
他放开手,似乎有些恍惚,却最终用柔和的声音问我,“儿子,很难过吗?”
我只是愣愣的看着他。
皇上,“别怕。”
说着,李芳搀着他起身,我跪在他的脚边,仰头看着他,皇上黑丝袍服上,绣着一条盘旋于云端的五爪腾龙,睁大了浑圆的眼睛,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我。
他说,“该怕的,该难过的,还在后面。毓儿,如果你觉得活不下去了,就想想朕。是朕不要你死的,要你活着。朕知道自己的命数,活不了多久了,那你就替朕活着,做朕的眼睛,当朕的耳朵,替朕看看,朕留下的这个治平之世,到了文湛手中,终究会变成怎样的光景?”
我从南苑走了出来,一路上看到很多很多的人。
楚蔷生,整个司礼监的大太监们,内阁的几个大学士,近卫军的头头们,缇骑的头头们,后宫的嫔妃们,公主们,老三的亲娘杜贵妃,老三羽澜,黄瓜,我娘,崔碧城,还有似乎早已经已经死去的裴皇后,那个披头散发、好像疯子一样的女人,据说他是真正皇长子的生母,还有一些若明若暗,看不真切的脸,在大郑宫的十里天街上飘来荡去的。
他们好像流水一般,在我身边急湍湍的涌过。
我出了南苑,外面一片广袤的荒地,那里有一个白头发老太监,一脸的沉静,似乎早已经入定的老僧。他手中拿着一把茁壮的荒草扎成的大扫帚,投入而仔细的扫着禁宫中繁芜的落叶,他一边扫,还一边想念经一般的唠叨着,“改朝换代,又要改朝换代了……”
天街的彼端,是文湛。
他站在那里。
文湛的身边簇拥着无数人,头戴乌纱的,身穿铠甲的,还有锦绣华盖,像一座又一座的山,把他和尘世间隔的牢牢的间隔开来。
我觉得胸口有热热的东西,流淌了出来。于是低头,用手一捂。
文湛分开众人,就像先古神话中,天神的使者分开大海一样,走过来。他似乎是笑着的,眼睛很亮,就像天空中最闪耀的那一颗星星。我似乎终于觉得,此时的他,很像五年前那个端午时节的他。
就好像我们之间一切的爱恨情仇,都源自那里,起始于那天。
此时也是漫天烟花,古老的雍京城外,五彩斑斓的硝烟在夜空中炸开,我眼前是刀锋一般俊美的少年,烈焰般的双眼,还有无休止纠葛纷杂却璀璨异常的爱恨。
君以此始,必以此终。
他向我伸出了手,笑着说,“承怡,我说过,早晚有一天,我要你光明正大的站在我身边。来,过来。”
我却嗅到了昏眩的感觉。
是血的味道。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五个手指,全是红呼呼的一片,一股甜蜜的腥味直冲鼻孔,我双眼一翻,直挺挺的向后瘫倒,临闭眼之前,我还能听见文湛的大叫,还能看到黑蒙蒙的天,和天空中烟花,他们肆无忌惮的炸开,就好像天外有一双神明的手,在夜空中绘制出难以捉摸,又似乎意义悠远的图案……
……
黑暗中很安静,似乎有人说话,又似乎有树枝摇曳,碰撞着窗户。我一睁眼,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却因为起的太猛了,脑门一阵昏眩,眼前一群小星星来回乱撞,于是又挺着栽倒在床上。
旁边一个细柔的声音高兴的说,“啊!我的祖宗啊,您可醒了!”
我定睛一看,黄瓜那张贤惠又欠揍的脸,胀满了我的眼帘。
我哼了一声,“你祖宗?!死了的人才被叫祖宗呢!我还活着呢,别乱叫!”
他搀着我坐起来,我左右看了看,居然是在自己的家中,不远处,坐着尹绮罗,她正在低头做针线活。
她一看我起来,就端过来一碗药汤子,让我喝。
相比,我又是她救回来的。
我喝完,刚想道歉,她说,“你不会死,如果当时你再狠心一点,刀口再入一分,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了。”
我又想再说句话,可是黄瓜赶紧把我的双腿扯下床,他给我穿鞋,找急忙慌的说,“祖宗,快!快!皇上来了,已经在外面的厅堂里面坐了多半天了,您得赶紧去看看去!”
我一听,赶紧跳下床,连鞋子都顾不上穿了,扯过衣服披在身上就往外走,边走还边说,“父皇来了?你怎么不早叫醒我!他来这儿做什么?”
黄瓜却一滞,我看着他,他低着头,神色却有些复杂。
我等了一会儿,他终于抬头说,“不是上皇,是皇上。而且……”
他又停了一下,才说,“而且,夫人在这里,不方便……”
上皇?
皇上?
一字之差,千里之遥。
我到厅堂的时候,文湛正在喝茶。他端着茶盏,似乎在看什么。我闻着像是君山银针,想必茶碗中依然是雀舌含珠,刀丛林立。片刻之后,他把茶盏放了回去,他站起来,我看见他身上穿着的是黑丝龙袍,镐川之水一般黑色丝绸上绣着五爪金龙,闪着耀眼的光。
他向我伸出了手,“承怡,过来。”
我不动,却看着他,慢慢的跪了下去。
他也不动。
我们两个又像是持子战于棋盘,彼此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凤化四十年腊月,大郑第四十六代皇帝鸾宣下诏退位,东宫太子文湛奉召登基,正式成为这个国家的统治者。元月一过,年号为元熙元年。
尾声
宗人府。
我抱着一个大食盒去看关押在这里的老三。
据说他的罪名是在宁王围城的时候,他通敌叛国。重病围城之后,城外大军被击溃,宁王逃了,可是老三却没跑成,被抓了进来。他的精神到不错,脑子也很清楚,已经把院子外面光秃秃的枣树上的枯叶都揪了下来。
“你说,我能活多久?”他抱着一只肥鸡,正在啃,一点也没有平常的那种翩翩佳公子的风范,只是饿,只是吃,活像另外一个崔碧城。
我给他倒了一杯酒,他没有用酒杯,反而是抢过我手中的酒坛子,一仰脖,冲着嘴巴就往下灌。
我说,“你慢些吃,只要别噎死,你就能长长久久的活下去。”
他忽然停住了手,像个耗子一般左顾右盼,看似乎没有人,就凑到我的耳朵边上说,“我知道自己活不久了,我都看见了,昨天晚上他们在我屋子上面挂白绫,一条,两条,三条,一百条,我都看见了。这个院子里面关的都是我老三的人,文湛真狠啊,他准备把我们一起送上西天!你看……”
他的手指指外面。
“就是那个屋子,两排横梁,上面挂着很多白绫。等明天,我,我们所有人都到那个屋子里面去,排成一排,挨着个的站到木凳子上去,然后把脖子伸进去,一蹬……啪!就死了!”
我给他剥了一个虾,塞到他的嘴巴里,他嚼了嚼,惊异的说,“啊?怎么这么好吃?”
于是,我又喂了他许多只。
我带的,都是我家厨子做的粗茶淡饭,或者是市井粗食,只不多比一般的贫苦百姓吃的稍微精致一些。有虾,有鸡,也有酒。老三是精贵人,平时吃的都是龙肝凤胆,这些东西,他们家有头脸的下人也不一定看得上眼,可是如今他却吃的津津有味。
我把空食盒收拾好了,起身要走,还安慰他,“别怕,皇上没有下旨杀你,只是说让你在这里住一段日子,等风头过了,一切都好了。当初,老七不也住过几天吗,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瞪着我,忽然扯着我的袖子,把我扯过去,他凑到我耳边说,“承怡,看在我当年叫你一声大哥的情分上,保住我的妻儿。羽澜来生结草衔环,必然报你的恩!”
我答应了。
可是,当天夜里,当我赶到嘉王府的时候,三王妃上吊自尽。据说,她是被他亲哥哥活生生的亲手吊上白绫的。三王妃的哥哥怕她连累他们全家,于是就自作主张的大义灭亲了。
我在嘉王府前面站了一整夜,然后直接跑到黄瓜那边,让他多多照顾一下老三羽澜,我再也没有脸进宗人府看他了。
崔碧城跑来,把我扯回了家。
我只觉得我的双手抖的厉害,“文湛,他说过的……他至少留老三一条命……”
“这是上皇的旨意。”崔碧城面无表情的说,“斩草除根。
我说,你当时脑袋一热让皇上退位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会发生什么。”
我觉得,我忽然明白父皇说过的那句的话了——毓儿,该怕的,该难过的,还在后面……
元熙元年,正月初五。
我在家吃饺子。
忽然觉得自己的院子里面多了几个人,有男有女,有小厮,丫头和厨子,还有一个专门给绮罗描花样的半老徐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