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本人泽木勇二郎终于抵达伊势之地,神州日本之祖,举世敬畏之天照大神坐镇之处。吾深知,如今首要之务须向祖国之母的大神致敬,于是乎甫抵一座饶富趣味之建筑物——宇治山田车站后,随即直奔伊势神宫。吾人脚步迈入宏伟绝美神域瞬间,身躯不由颤抖,通体沉浸于双眸噙泪情怀之中。
呜呼,神国万岁!
诸神万岁!
大神万岁!
王于本身任务,事实上简洁明了,即为惩罚与吾人结下仇恨之大敌。勇二郎蒙上宫大人托付重任,决心誓死一战,断不辜负上官大人期待。启程前往伊势之前,吾于靖国神社(注:位于东京,主要祭祀为国捐躯亡灵)前伏首,未了又参拜过伊势神宫,如今心中了无遗憾。勇二郎一介勇夫,将凭此肉身深入敌营,轰轰烈烈地对可憎仇敌迎头痛击,尽其所能大闹敌方,除此之外别无报答君恩之法。堂堂男子汉生平所愿,唯此足矣。
话说驶向伊势火车之上,坐在身旁之老头……不,是一位老者似乎正在食用某种看似美味绝伦之食物。吾当时正巧饥肠辘辘,腹部咕地一声高鸣,即便此事令人实在羞愧至无地自容,不过毕竟是身体自然反应,盼请见谅。吾询问老者所食何物,老者答日:「松坂名产的牛肉。」定神一看,岂非看似美味绝伦之牛肉是也?腹部不禁再度高鸣。但是兄长,虽说伊势之人皆为居住于祖国之母脚下居民,实则心肠狡诈。老者就在对于美食垂涎三尺之吾人眼前,持续大口吃肉,一片都不愿分享。迫于无奈,此举实非本意(绝非情不自禁贸然出手),勇二郎对于老者略施小惩,教导他明白为人道理。勇二郎即将为祖国鞠躬尽瘁:心肠狡诈之老者此后也将为此痛哭流涕,与吾分享一片牛肉必将深感喜悦。不,如今回想往事,当时使出一记铁拳之时,老者早已泪流不止。呜呼,兄长,驽钝勇二郎如今终于恍然大悟,那也就是所谓的喜悦之泪呀。吾深深、深深体悟,本身所为如此美好,此等举止亦是平日深受兄长熏陶之结果啊。
兄长万岁!
勇二郎亦万岁!
老者之泪亦万岁!
即便如此,此老头……不,老者亦属顽强不屈之辈,即便勇二郎也感到些许棘手,对方必定也是个叫得出名号之人物。
兄长,出征时间即将来临,头号目标便是名为「满腹亭」之店家。据传,该店所谓「炸鸡丼」之食物实在美味,却因其不稳定之调味,导致数字臣民泪流。吾意欲顺利吃下炸鸡丼,让该名恣意妄为之店主泪如泉涌。在此出征前夕,自当留下辞世遗言,即便心中盘算应能轻松得胜,然战争过程之突发变量恐难预料。此强韧躯体,只消一发流弹即刻灰飞湮灭,哀哉,正所谓战火无情。什么?请勿挂心操烦,为国捐躯本为心所向往,毕竟此肉身早已奉献给靖国,无须挂心操烦。若无法平安归来,请赴靖国神社参拜,流下喜悦之泪,同时赞叹:「干得好呀,勇二郎。」
辞世遗言——纵然化身安息靖国英魂、矢言为国捐躯永世不悔
2
我那天去补习班,也就是所谓的「夏季讲习课程」。虽然学校也半斤八两,但补习班似乎是个让人昏昏欲睡的地方,而且和学校不同的是,我去上的补习班会放任学生睡觉,感觉上就像是只要那些有拚劲的学生跟上来就行了。
要睡就睡吧,补习班里的气氛仿佛就是这样。
就这样,我今天当然睡死了,前一天才在朋友司的家中熬夜进行电玩大会,总之就是睡眠不足,昏沉沉的脑袋始终回荡着赛车电玩的引擎声响。
我直到上完课才清醒,而叫醒我的是讲师岸田麻理子老师。
「我说啊,可不可以醒一醒呀,戎崎同学?」
她以带点鼻音的可爱声音这么说,我此时才终于睁开双眼。
「早啊,戎崎同学。」
「嗯,我……」
我睡眼惺忪地环顾四周,花了将近十秒,才终于发现这里不是首都高速公路,也不是大阪环状公路,更不是名古屋高速公路。
书桌。
黑板。
粉笔粉粉的气味。
讲师。
毫无疑问的,这里是补习班的教室。
「看你那张脸好像睡得又香又甜耶。」
「……早。」
她说得一点也没错。
我睡得实在太沉,醒来后,一时之间甚至都还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唉,理所当然这里是补习班,而在眼前鼓着腮帮子的是麻理子老师。
麻理子老师正就读于本地大学的教育学系。
所以说,来这间补习当讲师是打工性质。
「今天呢,是古文课,上的是更级日记(注:藤原孝标次女所作,日本公元七九四至一一八五年平安时期的著名女流日记文学之一)喔。更级日记的开头,戎崎你说得出来吗?」
「这个嘛……」
怎么可能说得出来。
我刚刚睡死了,完全没听到上课内容。当然,麻理子老师应该也明白这点,既然如此还这么问我,大概是故意想要整我吧。
我决定乖乖道歉。
「对不起。」
我把头低到彷佛都快碰到桌面上,一边道歉。
一抬头,麻理子老师果然还是鼓着腮帮子。话说回来,说麻理子老师是大学生简直像在骗人,光从外表根本就不觉得她的年龄超过高中生。只要让她装扮得稍微可爱一点,一不小心看起来甚至像国中生,总之就是一张娃娃脸。
今天她的头发绑成左右两撮,看起来感觉年纪更小了。
「戎崎同学,你是二年级吧?」
「算是啦!」
「那差不多也该锁定志愿学校了吧?」
「嗯,说得也是。」
「已经决定怎么办了吗?」
「没有,可能之后再说吧……」
「你没什么想做的事情吗?」
「这个嘛……」
「你作过梦吗?」
我想了一下,然后说:
「我刚刚就一直在作很棒的梦啊!我开着GTR(注:日产的一款跑车)在首都高速公路上狂飘,而且是用破纪录的高速,什么隐藏车款巴BlackCountach(注:林宝坚尼的一款跑车)也不是我的对手……」
「不是那种梦,是梦想的梦!」
她以毫不修饰的强烈语调说:
「对于将来的那种梦想!」
我知道啊,废话。
所以才故意装傻充楞,拜托眼睛睁大点,看清楚其中的微妙之处。但麻理子老师不但看不清楚,反而以认真的眼神直盯着我。麻理子老师还真像是典型的补习班老师,挺认真的。
甚至有点认真过头了。
「戎崎同学,我看你没有梦想吧?」
看我沉默不语,麻理子老师用叹息似的语气说:
「所以才会这么吊儿啷当的吧!」
「唔……」
「我说你啊,只要肯做,就不可能做不到吧?可是你却完全没想过、也没有任何目标吧?」
真受不了,把那些东西毫不留情地一股脑全说出来,叫我怎么反应啊。不可能发脾气,但是也不可能乖乖点头说「是、您教训的是」。而且说到底,光听人家连珠炮地什么「梦想」、「目标」说个没完,就觉得不好意思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全教室就只有我们两个人。
「要不要找点目标来努力看看?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会帮你的。朝某个目标前进,并不像你想象得那么糟喔。」
「嗯,的确。」
我仿佛事不关己地呢喃,麻理子老师这次是真的叹了口气。
即便如此,她还是继续问:
「那你的兴趣是什么?有没有喜欢做什么?」
喔,这人还真坚持耶。
哪像一般大人,每次看我一副随便听听就算了的样子,多半没多久就会知难而退。
「兴趣……顶多就是打电动吧。」
「那想不想努力做个电玩创作者?」
「不了,我想电动还是玩一玩就够了。」
「可能创作也会很好玩啊。」
「我对那方面最不拿手了,而且我本来就是文科的。」
「那要不要试着写剧本呢?」
「剧……剧本喔。」
「画画也行啊。」
麻理子老师相当热心地逐一列举各种职业,然后滔滔不绝说什么为了将来必须努力用功,现在辛苦一点,学到以后的东西部是自己的,唉,反正就是那些老生常谈却又不无道理的话。而我呢,就只会嘻嘻哈哈傻笑,到后来连嘴角肌肉都已经发疼了。麻理子老师竟然是在大概十分钟后才终于放弃。
「戎崎同学还真倔强耶!」
她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样子,一边摇头。
我仍旧挂着敷衍的笑容。
「哈,哈哈哈。」
「不过,你不可能永远都这个样子的。」
麻理子老师威胁似地说:
「你最后绝对会被逼得无路可退,所谓的现实可是跑得很快的喔!」
「现实啊~」
终于从麻理子老师那边解脱后,我漫步在铁轨旁的狭小道路上,往家的方向走去。今年夏天因为气候异常等因素热不太起来,每天都是像梅雨季一般的天气。不过,今天很难得地头上顶着一片很有夏天感觉的朗朗晴空。可能是因为不习惯炎热,整颗头有点恍恍惚惚,身体彷佛变成炙热的团块,就连吐出的气息都好热。停下脚步一仰望天空,汗珠便从脖子附近滚落。
「这个嘛,可能真的很快吧。」
不论再怎么拚命跑,现实总有一天都会追上我,不论双腿拾得多高,双手多么用力挥动,拚尽全身上下最后一点一滴的力量,结果都是一样。
麻理子老师所言的确是事实。
像我也只活了十七个年头,不懂的事情还真是多如牛毛,而现实的残酷正是我所不明白的事情之一。话虽如此,我当然也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大笨蛋,是不是事实至少还分得出来。
事实是,现实的确很快。
比我们都还要快。
话虽如此,即便明白总有一天肯定会被逮到,但是我觉得能逃一天是一天也是一种选择。
像这样大概就叫做「延期给付(moratorium)」吧。
就在我脑袋里想东想西的同时,来到一座跨越铁轨的巨大天桥,我慢慢爬上阶梯,每次移动脚步就感受到一股飘荡于周遭的闷热热气,全身汗如雨下。一回家就先吃个冰淇淋吧,应该还剩一个才对,希望别被老妈先吃掉才好。
爬完阶梯后,眼前是一条笔直往前延伸的柏油路面。
然后,就在融成一片漆黑的柏油路那头,是一团团涌起的庞大积雨云。
今年头一个像夏季的日子。
「夏天总算到了……」
我仿佛要直冲进积雨云一般,满身大汗地走在往前延伸的柏油路面上。
隔天——
我把麻理子老师问我的事情,照本宣科地试着问司:
「你作过梦吗?」
司的脸皱起来。
「梦……梦?」
「对,梦。」
「我昨天晚上就作到一个很棒的,好像拿着一把好大的剑,在像洞窟一样的地方战斗,那些敌人看起来实在很恐怖……」
司微妙地闪避我的视线,迅速说出这些话。看吧,这果然是一般的正常反应。
「啊,知道了、知道了,我不问了。」
「怎么了,裕一。」
「没有啦,就补习班的老师热心地要命……」
我们如今相隔一张廉价桌子而坐,地点是在车站后面的满腹亭。满腹亭店如其名,总之就是份量十足,而且价格低廉,所以是我们学生的用餐首选。店内不论墙壁、地板或天花板全都油腻腻的,天花板还吊着一个同样沾满油渍,早已褪色的未来制猫型机械人的造型气球(附头顶装置式螺旋翼),一旁大概有十张肮脏捕蝇纸摇曳摆动,店家一旁是堆积如山的报纸或杂志之类的东西,不知道为什么上头还放着一颗脏兮兮的排球……就算是表面应酬话,也称不上是间称头的店。虽然不想点明,但是对我们而言只要便宜、量多、味道好,其它的根本就不成问题。
但是,事实上也不能说完全没问题就是了。
「那还真让人受不了。」
从我这听完来龙去脉后,司衷心感到同情。
「不过,讲起来算是很好的老师吧。」
「嗯,说得也是,可是一直碎碎念什么梦想啊、目标啊,也实在是……」
「裕一,你真的没什么想做的事情吗?」
嗯,我低吟。
「没有。」
「完全没有?」
「没有,说真的。你有吗?」
「也称不上梦想啦,可是我想要试试地球科学方面的工作,还有当个蛋糕师傅也不错。」
世古口司简而言之就是个怪咖,明明有副摔角选手般的身材,兴趣却是做蛋糕。而且还是个无可救药的超级天文迷,他的学生制服口袋里常常放着计算轨道用的函数计算器。
「那你以后升学就是要走这方面吗?」
「还没完全决定,其实我本来是想往地球科学发展,可是念地球科学出来也找不到工作吧。我查了很多资料,听说只有一小撮人能当上研究学者,如果真是那样,好像还是以蛋糕师傅为目标才活得下去吧。」
「喔。」
我说完,顿时哑口无言,我没料到会从司嘴里听到这么具体的事情。怎么会这样,这家伙连将来靠什么谋生都考虑到了喔。的确,所谓的决定出路就是这么一回事吧,毕竟我们都是高中生,感觉上一毕业就必须选择要就业、念专科或大学,不管选择哪条路,或多或少都有一定的专业性……这和从国中升高中基本上完全不同。
人生的宽度、可能性,都已经被大幅限制在一定的范围内。
司看起来虽然呆呆的,一方面可能因为那张脸天生长得像大佛,另外也可能是因为个性温柔善良吧。不过,真正的司其实是个很会打算的可靠家伙,他那双细,细的眼睛似乎已经专注地看准了那所谓的将来。
(败给他了……)
每次、每次,总是这样。
就连非常了解司的我,也会完全忘却那潜藏于最底层的事实,然后一回神,距离已经被拉开一大段。
司他不论任何时候都是走在我前头。
而我就只有被人抛在后面的份。
(真是败给他了……)
刚开始体认到这个事实的打击似乎真的很大,一时之间说不出半句话来,而拯救我脱离困境的正是满腹亭的大婶。
「来,久等了!」
砰!
随着那粗鲁的声响,一个碗公被放在我们的桌上,散发出让人垂涎欲滴的香味,那叫做「炸鸡丼」,是这里才吃得到的著名料理。简单说来,不过就是把刚炸好的炸鸡块与鸡蛋混合后,倒在白饭上的食物,可是却是人问美味。
「好,来吃吧!」
我把那些麻烦事全扔掉,拿起免洗筷,随即把炸鸡丼扒进嘴里。就在那时,我呛到了。
「呜……」
被……被摆了一道。
「哇,今天中奖啰……」
司那双细眼瞪得老大一边问。我沉默点头,嘴里和喉咙阵阵刺痛,那全都是胡椒搞得鬼。不知道为什么,这家满腹亭的炸鸡丼会撒很多胡椒,而且量每次不同,偶尔还会多到吓人。胡椒份量的多寡似乎和大婶的心情成比例,大婶心情好时,好像就会莫名其妙地激烈挥动胡椒瓶。
「最……最高等级的。」
我评估嘴中的痛楚,一边呢喃。
「今天的大婶拚劲十足。」
司垂头丧气地凝视自己的炸鸡丼。
「那今天就慢慢吃吧!」
「是啊!」
「我们是已经习惯了,但是不知道那个人要不要紧?」
「那个人?」
「嗯,你看。」
顺着司忧虑的眼神望去,那边有个老爷爷。他坐在柜台位置,一碗炸鸡丼就那么「冻」在面前,全身汗如雨下,拿筷子的右手还频频颤抖。看起来似乎和我们陷入同样状况,话说回来那种老人家吃这种炸鸡丼,简直像在挥霍所剩无几的寿命一般。毕竟只点普通碗,装在里头的白饭就已经堆积如山,可是那个老爷爷好像是点大碗的,而且还是叫那种特大碗的。特大碗所用的碗公尺寸,大到甚至让人犹豫该不该用「碗公」这样的词汇,真说起来的话还比较接近脸盆。因为那碗不是陶器而是塑料制品,所以搞不好真的是脸盆呢。那种份量,再加上这样的辣度……光想象就觉得恐怖。大概是外地游客,搞不清楚状况就随便点了吧。
「一不小心说不定还会心脏麻痹耶!」
我不自觉地倒抽一口气说。
司擦拭额头上的汗水。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希望不要真的发生那种事就好了。」
「我看寿命至少会短个五年。」
我们边说着这些无聊话,同时开始小心翼翼地吃起自己的炸鸡丼。和老爷爷面前放的那东西比起来,这简直像儿童餐。但是,也够吃力了,而且为什么要放胡椒啊?怎么觉得这道料理根本就不需要放胡淑啊……
3
如今战况风云告急,呼啸狂风又急又猛,涌起乌云犹如山岭。而本人泽木勇二郎之**正遭受那疾风狂吹、乌云包围。在此情况之下,兄长,不得不向您提出遗憾之报告。即便遗憾之至,毕竟诚如兄长所知,所谓「战斗」时也运也,即便怀抱必胜决心投入战斗,也可能出现迫于战况不得不撤退……不,是转进之事态。然而,本人泽木勇二郎,身为化作英灵兄长之弟在此重申,此次行动为转进,绝非一败涂地。实则为翌日之勇跃,正如勇二郎之名,为下一回勇跃而蛰伏。不知如此说明能否领略,换言之即如猛然屈膝,盼请如此想象,兄长。此膝一旦伸展之时,吾强韧**所蓄积之气力便能一口气释放,届时便能展现犹如飞龙在天之姿。
那么,且让本人说明战况来龙去脉。
当日,勇二郎凭借冷静判断力,压抑勇往直前、抖擞奋战之澎湃心情,走向恣意妄为之辈嚣张跋扈之满腹亭。该处实为狭小脏污之店,只消勇二郎稍一逞凶斗狠,便能让整间店顷刻崩毁,店主俯首悲泣。当自己迈入店中,该处竟然伫立一位惹人怜爱之小姑娘,看来似为店主之孙,将小姑娘诱进战场着实卑劣!正当吾义愤萌起……不,此乃笔误也,是燃起之时(注:日文汉字中「萌」与「燃」读音相同,故有此言),该名少女竟主动对自己说:
「老爷爷,肚子饿了吗?」
啊呀,小姑娘说着同时露出惹人怜爱之笑容,勇二郎见状不由自主两次、三次频频颔首,甚而主动连续呼叫「肚子饿了」。然而,兄长,勇二郎此时已完全正中敌方圈套,敌方竞利用如此小姑娘欺敌,果然是与神国结下深仇大恨之大敌。
言归正传……
愚昧以至深陷敌人圈套而不自知之勇二郎迅速就座,随后对一位年龄看来约莫五十,身材略微发福之女店主大叫:
「给我大碗的!越大越好!」
听勇二郎一喊,店主这不就前来询问了吗?
「是要特大碗的吗?」
说句心里话,吾人此时已隐约感到不妥。
但是,刚刚那位小姑娘一手拿水就伫立身旁,不可思议地是少女起先已然送过水,换言之此为第二杯。本以为她可能是要送去给其它什么人,然而环顾四周,不就只有附近座位坐着两个尚未能称为成年人之毛头小子吗?果不其然,小姑娘将第二杯水置于吾人面前,她竟不辞辛劳特地为吾人送来两杯水……
此时,勇二郎如此回想。
(原来如此,全因之前连续大呼「肚子饿了」,致使她猜想吾人食量必定不小,故而特地端来两杯水,这位小姑娘是多么细心啊。)
呜呼哀哉,事到如今,实为本身愚昧深感愤慨。
因为,勇二郎已经完全正中敌人圈套。
当时尚无此体认之勇二郎,感动于小姑娘之体贴善良,再次大呼:
「给我特大碗!」
勇二郎三分钟之后便感受到异常,店主不知何故竟以洗脸盆盛饭,而且还气势十足地持续添饭。总不会将那种东西端出来吧……勇二郎稍显狼狈神色时,小姑娘不是就伫立于身旁吗?她手上竟然又端着一杯水!就这样,第三杯水排列于吾人面前,即便勇二郎为魁梧巨汉,如此三杯水也未免过于……
就在勇二郎手足无措之际,耳边响起碰地一声,简直宛若地鸣之音:心生疑惑之下向前望去,洗脸盆竟置于该处!白饭堆积如山!炸鸡块堆积如山!鸡蛋堆积如山!
女店主露出讨好笑容,同时腼腼地说:
「请用。」
此情此景,岂有不吃之理?男子汉偶有怀抱败北觉悟,仍须拚死决战之情事。比方说不论敌方之航空母舰多么巨大,敌方战舰多么骇人,都必须怀抱炸弹冲向前去。于是乎,勇二郎满面笑容对女店主说道:
「唉呀,看起来真是美味呀!」
那真是、那真是语气温和又爽朗。吾人接着开始食用,吃了又吃、吃了又吃,但是不论再怎么吃,都完全没有减少。毕竟眼前看来像是足足有一升的米。况且不知何故,此称为炸鸡丼之食物被死命洒上南蛮异国渡来之黑胡椒,吃进第一口舌头麻痹,吃进第二口嘴唇麻痹,吃进第三口喉咙麻痹,吃进第四口胃部麻痹。本人勇二郎身高五尺八吋,体重二十七贯(注:日旧制重量单位,一贯约等于三。七五公斤。此二十七贯约为一百公斤),就是对辣束手无策,敌人刻意瞄准如此弱点,实在卑劣!
猛然回神,吾人早已泪眼迷蒙……
兄长,再次郑重说明,此次终究仅止于转进,并非撤退。他日与仇敌相逢之时,必定将其重创王体无完肤。
目前姑且重新振奋精神,也为了找回自我,勇二郎决定以下一个标的为目标。该处外观看来像是一间单纯之随意烧店,其中却似乎潜藏图谋不轨之徒。本人勇二郎计划进攻该处,彻底击溃那些恣意妄为之辈。
4
然后,今天麻理子老师照样是热血沸腾。
「戎崎同学。」
她一上完课就叫我。
「有没有好好想一想自己的梦想?」
我犹豫着该怎么回答,顿时为之语塞,脑袋不断闪现「YUME、YUME」(注:日文汉字「梦」,读音为「YUME」),以及念成「YUMEYUME」,汉字写成「努マ」等无关紧要的事。
毕竟这个时候才刚睡醒,脑袋还不太灵光。
只见热血麻理子老师用她那张可爱的脸庞瞪视着我,鼓起的脸颊看起来好柔软,真的就像个国中生。
七秒后,我说:
「这个嘛,有试着找过了。哈、哈哈哈。」
睡眼惺忪的双眼浮现浅浅笑意。
唔,这当然是骗人的,在麻理子老师问我之前,早已把那什么梦想全都忘得一乾二净了。
麻理子老师将教科书抱在胸前,走到我面前。
「戎崎同学你骗人。」
老师,说话也不用这么斩钉截铁的嘛……
「其实你根,本就没想过吧?」
「哪……哪有啊!」
「真的吗?」
「这个嘛……」
「真的吗?」
她用大如铜铃的双眼直勾勾地凝视我,让我再度语塞。该怎么说呢,热血麻理子老师真的十分热血,正因为她的热血程度也只能以热血形容,让人毫无开玩笑或装傻蒙混过去的空间。
「那双眼睛,什么都看不到吧?」
「咦……?」
看不到?看不到什么?
「不对,你是不想去看吧?」
「…………」
「不过,说得也是啦,你还只有十七岁嘛。十七岁的男生其实就像只虫,吃饱睡、睡饱追女孩子,就只会那些事情而已,和虫一样呢!」
麻理子老师已经是自顾自地滔滔不绝。
「不可能会有那种想象力去思考未来嘛。因为想象是需要经验的,十七岁什么经验都还肤浅得很,果然和虫没两样。不对,搞不好比虫还要糟呢!」
我似乎被批得很惨。
虽然觉得应该要发顿脾气才对,可是我毕竟天性呆头呆脑,被讲成这样也不会生气。
不仅如此——
(虫啊,感觉上好像还满像的耶。)
脑袋甚至还出现这样的念头。
麻理子老师看到我这副表情,深深叹口气。
「不行,没救了。」
她仿佛自书自语般地咕哝。
「作战失败,我对这方面最不拿手了。」
「啊?什么作战?」
「你想想嘛,像你们这种年纪的孩子,偶尔光是发顿脾气也似乎够格称得上是个男人,不是吗?算是『焦虑的世代』吧?」
「大概吧,也可以这么说。」
「所以,我本来想试着惹你生气的。惹你生气,然后把那样的能量导向正确的方向去,那可是高等的技巧喔。明白吗?前不久,研讨会的老师就说过,教育不能只是温柔地循循善诱,我就想说来实践看看。可是,戎崎同学你一点都不会生气嘛!」
「原……原来如此。」
难不成,我根本就被当作傻瓜?又或者看起来只是个很好用的实验对象而已?
「那还真是遗憾。」
我彷佛事不关己地这么说。
「遗憾?你该不会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吧?」
麻理子老师的双眼顿时瞇起来。
「为什么要用那种口气说话?」
「哪种……?」
「什么嘛!别用那种懒散的眼神看我啦!对啦,反正我就是不适合当老师啦!」
「不……不是的,我有把妳放在眼里啊……眼神懒散那是因为刚睡醒……那个,就是说……」
「够了!你要像这样不把我放在眼里,就随便你啊!」
我完全搞不懂现在是什么状况,不过麻理子老师似乎真的生气了,话说回来,感觉上我们之中真有谁想生气的话,那个人也应该是我才对吧。
所谓的女人,套句老生常谈的一句话,对于男人而言还真是难以理解的生物呀。
「你这大笨蛋!」
这么大叫的热血麻理子老师,热血地拔腿狂奔,热血地啪唰一声开门,热血地跑掉了。
留下我一个人。
在撒满金黄色夕阳光芒的教室中,只剩下我一个人。
「好热。」
我呢喃着,一如往常走在铁轨旁的道路上。区区三节车厢组成的肮脏列车驶过身旁,一边发出喀答喀答声响,同时扬起漫天褐色沙尘,奔驰于铁轨上。在迟来的盛夏太阳照耀下,四周弥漫掺杂油臭以及灰尘的气味。那列肮脏列车驶去的前方是不同的城镇,铁轨延伸至遥远的彼方,只要我想,天涯海角我都能去,唉,不过这其实也很难的。
「败给她了,麻理子老师。」
我到底做了什么啊?
不对,正因为什么都没做,麻理子老师才会生气的吧?话说回来,会认真对小孩子动怒的大人还真少见。
其实,外表像个国中生的麻理子老师火起来一点都不恐怖。
可是,还是很恐怖吧。
光是把人家给惹毛这件事,就让人没来由地觉得恐怖。
「根本就不用气成那样啊!」
麻理子老师的声音再度在脑海中响起。
「戎崎同学!」
热血麻理子老师真的很热血地呼喊我的名字。
平常也很少会被人家这样热血沸腾地连续呼喊名字,唉,麻理子老师总是这么热血沸腾,她那个人天性就是这样,所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一个大人能以这样的态度对待我……烦当然觉得烦,但同时也觉得挺开心的。
唉,那大概也只是感觉罢了。
我走向横跨铁轨的天桥,天桥的阶梯不是混凝土而是柏油,所以运动鞋底每次抬离阶梯,就会觉得好像有点被黏住似的。迟到得一塌糊涂的夏天,好不容易终于降临。
我挥汗如雨,一边爬到阶梯最上头后,那里今天还是积雨云,云层顶端以惊人气势直往天际涌去,在我望着云层的期间,仍旧不断改变形状。我的脚步往积雨云迈进,一步、两步持续走去,就这样当我终于走到天桥正中央时,我靠在发烫的铁制扶手上,凝视在下方延伸的铁轨。铁轨稍稍偏左,毫无止境、毫无止境地往前延伸。
我能走到那前方去吗……?
我常思考这个问题,不论是上课中、下课后,或是深夜里。然后每次只要一想到这个问题,胸口某处就会焦虑难安,先是一阵燥热,接着转为冰冷。我猛然察觉,如今自己也因为那样的燥热以及紧接着随之而来的冰冷,感到畏惧。
有只蝉掉在脚边。
是只很大的油蝉。
牠吱吱、吱吱地鸣叫,却似乎已经没有力气飞翔。
「结束了呢……」
是的。
这家伙短暂的夏天已经彻底结束了。
我一说完麻理子老师的事情,司愕然地说:
「真够你受的。」
「是吧?败给她了。」
「可是,她怎么会问到这种地步呢?那个人对其他学生也是这种感觉吗?」
「这个嘛,该怎么说……」
我试着回想补习班中的情况。
「不会耶,嗯,她只会对我一个人说那么多有的没有的。」
「为什么只针对裕一你一个人?」
「可能是,迷上我了吧!」
我将双臂抱在胸前,试着这么说,司却完全没有要搭理我的意思,只管一圈圈地搅拌装着面糊和高丽菜的大碗。
「喂喂,我刚刚讲了蠢话,你要顶回来才行啊。」
「啊?你刚刚说了什么?」
司笑容满面,总觉得整个人开心得不得了,兴趣是做蛋糕的司很喜欢做这种事,也很擅长。
我们如今在一家随意烧店。
这家店大概位于逐渐没落的商店街正中央,由一个随时上天堂报到都不足为奇的老婆婆打理店务。我和司真的是打从小学开始就常来光顾,那时候的老婆婆也是个随时上天堂报到都不足为奇的老婆婆。
这个老婆婆该不会是个女巫,年岁或许都不会随时间增长呢。
「差不多了吧!」
司将手伸向铁板确认温度。
就在这个时候……
随时上天堂报到都不足为奇的龟婆婆突然现身说:
「再等一下,还要一分钟。」
也不是说外表看起来像乌龟,可是她的名字还真叫「KAME」(注:日文中与「龟」同音),记得没错的话应该是须和田KAME。
「来,让我看看面糊。」
不等司回答,龟婆婆便从司手中拿起大碗,将大碗斜举,定神凝视碗内,一边唔地出声低吟。而司则是背脊挺直,全身散发紧张的气氛。
「不错耶!」
好不容易,天降神喻。
「真……真的吗?」
司进出雀跃的声音。
龟婆婆认真点头。
「材料充分搅拌均匀,空气也都有好好地搅拌进去,这么一来应该就能煎得很蓬松,小司你很有天分喔!」
「谢谢!」
司那家伙真的很开心地笑了。
平常就已经够细的眼睛,现在都瞇成一条线了。
每次来这家店,就得忙上这么一次,反正龟婆婆对于煎烤手法就是啰唆得不得了,管你是有头有脸的顾客或是初次上门的顾客,必定实施彻底指导。然后在不知不觉中,老婆婆对于司的指导似乎又特别严格。
对其他家伙大概会说「嗯,好了」的情况,换成司就会变成「你是想把面糊搞糟喔!?」
也就是说,对于有潜力的对象总会特别严格。
而那个龟婆婆对我的态度又怎么样呢?
「哼……」
每次一看到我搅拌的面糊,就只会用鼻子哼声而已。
看来似乎对我完全不抱任何期望。
要说我会因为这样灰心丧志嘛,当然不会啰,因为我以后又不是说想要开随意烧店。而且像我这种成绩或运动都表现平庸的人,几乎也没被任何人怀抱期望过。
也就说,我早已习惯不被期望了。
「好了,来煎吧!」
当我这么说的时候,有个新顾客走进店里。
「欢迎光临!」
龟婆婆高声叫道,摇摇摆摆地走向客人。
司露出有些失望的表情。
「还想问她一些关于煎烤的方法呢!」
「这样也好啊,这是随意烧嘛,就随意来烧一烧吧!」
我说着将面糊摊到铁板上。
「她还会过来,到时候再问就好了。」
「说得也是。」
司也将自己的面糊在铁板上摊开,身躯大得不得了的司,双手当然也是大得不得了。但是,他那巨大的手指却十分灵巧地移动,将面糊摊得很漂亮,司他的确具有做蛋糕或料里的才华吧。
(才华啊……)
我一边凝视滋滋作响的面糊,一边思考。我有什么呢?有所谓的才华吗?有像司一样的光芒吗?至少,目前都还没发现,不对,不是还没发现,是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吧。
这世上也不可能有那么多拥有惊人才华的人,正因为如此,「才华」才能够称之为「才华」。大多数人都只能平稳、无聊地过生活,随着年岁增长,最后死去。
我再明白也不过了,当然。
但是,要去想自己说不定就是那种庸俗的人,又另当别论了。沮丧嘛,倒也不至于,我对自己的期望还没那么高。只不过,也不可能觉得开心,嗯,完全开心不起来。
我的眼神瞥向认真盯着随意烧的司。
才十七岁而已,这家伙就已经发现自己比一般人优秀的特长,而且朝着那条道路迈进,即便是现在也一样持续不停地勇往直前。
那只蝉浮现脑海。
在天桥上唧唧、唧唧地呜叫,逐渐死去的蝉。
那家伙应该已经死掉了吧?牠在这世上短暂的日子里过得快乐吗?
我正想着这些事情时,司说:
「啊,又来了。」
我循着司的视线望去,看到刚刚那名顾客。
顾客面前当然也有铁板,而龟婆婆正将双手按在铁板上,双手被煎烤得滋滋声响,就连这边都听得到。
龟婆婆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双手正被煎烤,还在指导正确的煎烤方式。
「听好啰,大概要摊到这样的大小。」
我皱起脸庞说:
「哇,又使出这一招啰。」
「这已经是种仪式了吧。」
是的,是种仪式。光顾这家店的顾客首先都会被这招打败,毕竟眼前是加热到冒烟的铁板,不可能不烫。但是龟婆婆却将双手按在铁板上,指导煎烤方式。
铁板在眼前烧着,龟婆婆还把手按在上头,手被煎烤后又发出滋滋声响,即便如此龟婆婆看起来却似乎完全不在意……顾客想当然耳,一定会大惊失色。
唉,就像一开始先虚张声势,给对方下马威一样。
我最先被这招吓到是在七岁那时候。
从此之后,我在龟婆婆面前就完全抬不起头来了。
(那个婆婆个性真的很糟糕……)
我在心底呢喃后,一口咬下刚煎好的随意烧。
「裕一。」
司也咬下自己的随意烧,然后说:
「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看过那个人啊?」
「咦?什么那个人?那个客人喔?」
「总觉得对他有印象。」
「啊,听你这么一讲我才觉得,在哪里看过?」
5
说到满腹亭的大婶,本名樱井香苗,今年将满五十三岁,她父亲在战后的一团混乱中从黑市一手创立满腹亭,由她和夫婿在二十七岁时共同继承,自从那个夫婿在她三十二岁时死于肺病后,就独自撑起这家店,此后将父亲所研发出的炸鸡丼作为店内招牌菜,使满腹亭发展成为今时今日小有名气的店家。香苗对于电子领域的东西一窍不通,不过如果查查网络上的留言板,就会发现只要讨论到伊势相关话题,大家就一定会提起「满腹亭」。键入那些留言的都是些在伊势土生土长,后来前往都会区的人,对于他们而言,下课后或假日时填饱他们肚皮的廉价定食店——满腹亭,是青春的一页,同时也是伊势的象征,换句话说是种与故乡直接连结的代表。时至今日,听闻满腹亭大名的外县市民众,特地开车来吃炸鸡丼也不再是什么新闻了。但是,香苗压根没有那种野心想让满腹亭成为一家乡有名的店。她只是想继续守护这家从父亲手中接下来的店,充满与丈夫短暂幸福回忆的店。如今,父亲及丈夫都在照片中,从厨房一隅守护着自己……
身为这家深受大众爱戴的满腹亭店主,香苗坐在吧台的椅子上喝冰水,呼,隐含热气的气息从她嘴里逸出。时间是下午三点,店内一个客人都没有,不过约三十分钟前店内还挤满来吃午餐的客人,让她忙得不可开交。工作人员就只有丈夫所留下的独生子一人,光靠自己和儿子打理店务实在累人,不过其中也存在唯有如此才能够品尝到的乐趣。例如,像这样的休息时间,忙碌工作之后的休息真的很棒。
「我问妳喔,这个要怎么折啊?」
脚边传出这样的声音,循声一看,那是她的另一种乐趣,临时「雇用」的店员雪菜,年纪七岁,儿子的女儿,也就是香苗的孙子。正在放暑假的雪菜似乎闲得发慌,自己说要到店里帮忙,所以决定以时薪七十圆「雇用」她。虽然说是个店员,仅仅七岁的年龄,会做的顶多就是端水而已。不过,单是端水这差事也是频频出错,常常三番两次端水给同一位客人,但是这家店的客人最棒的地方就在于,面对雪菜像这样端出来的水都不会发怒,反而会一口气喝光先前端出来的水,然后煞有其事地继续喝雪菜新端出来的那杯水。香苗只要回想起那样的情景,嘴角就会浮现笑意,这些顾客还真是惠我良多呢。
「奶奶,妳有没有在听啊?」
雪菜的声音让她回过神来。
「啊,不好意思,妳刚说什么?」
「这个要怎么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