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淑宜靠在床边,低头拨弄着蔫巴巴的缅栀子花,可能有点窘迫,一直没说话。
阿珍赶忙敲边鼓:“淑宜姐,社工妹妹在这,你说说心里的想法哈。”
林双脸上已不见了刚才的震惊忧虑,扬起讨喜的笑容:“郑阿姨,如果您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像医生说的那样,带着您一起锻炼哦。之前我也做过其他服务项目,遇到过类似情况的阿姨。”
她先把会谈重点放在刚才发生的“漏尿”问题上,化解郑淑宜的尴尬,获取她的信任。
“虽然我自己没有生育过,但我知道这是正常也很普遍的现象。”
郑淑宜掐着花瓣的指尖顿了顿。
林双见她似有所动,尝试着往床边走了走。一旁的阿珍赶忙拖来凳子。
她大大方方坐下来,与老太太成45°角坐着,微微偏头:“当然,您是医务工作者,肯定比我懂的更多啦。只是怕我误会,才有点不好意思哒,对不对?”(注②)
阿珍护士见机插话进来:“是呢,淑宜姐只是怕别人觉得大惊小怪。对了淑宜姐,”她笑呵呵地,“曹医生之前跟我说,咱们现在的情况比预料的好哈。”
“真的吗?”林双由衷地高兴,小脸笑得皱起来,“真是好消息呢郑阿姨。”
老太太拈着花,鼻腔里发出长长的哼气声。
好一会儿,她说:“你俩一唱一和地干嘛呢。”
她丢开花,抿了抿唇,脸上忽地现出一副豁出去了的大义凛然:“哎呀本来就是嘛,多大点事儿!”
又笑开:“林妹妹,这次又要谢谢你呀。”
“不客气。”林双也粲齿,“只要您有需要,我随时为您服务。”
时机一到,她轻巧地转入今天的正式会谈:“那么郑阿姨,关于您现在的情况,我是说您有罹患阿尔茨海默症的可能性,又因为孩子不在身边,对疾病的恐惧、对未来的迷茫,让您突然有了轻生的念头,是不是?”
郑淑宜没说话。阿珍护士轻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
良久,她轻轻“嗯”了一声:“本来想一直瞒着的,没想到曹医生无意间说漏了。”
林双笑:“曹医生是把我当成您的家人啦。所以,我看起来就像是为您解决困难、分担烦恼的人呀。”
她顿了顿,看着郑淑宜的表情越来越柔和,“郑阿姨,我们说回来哈。我理解您选择轻生时的感受和一时冲动的做法,很多遭遇了相同情况的老人都会感到同样的矛盾和痛苦。那么现在呢郑阿姨?您的想法有改变吗?”`
郑淑宜被阿珍覆着的手微微挣了挣。林双瞥到,静静地等着她开口倾诉。
果不其然,她抽出手环抱在胸前,皱起眉头纠结片刻,“现在身体状况还好,没有那些极端的想法了。”
“嗯啊。”林双轻声重复,“没有极端的想法了。”(注③)
“但是呢……”郑淑宜双眼望着房间里不确定的某处,苦笑道,“你也知道,这个病是不可逆的。不会说今天这个时候是好的,明天也是好的,不代表以后会越来越好,对不对?”
林双点头:“阿尔茨海默症只会越来越严重,这是您目前最担心的事,对吗?”(注④)
郑淑宜眸光空了空,苦笑更深:“到那个时候可能连自己的想法都没了。”
“您想到自己的阿尔茨海默症会越来越严重,提前为那个时候忧虑。”(注⑤)
林双把问题焦点引过来,试探地问她:“那您现在知道,社区、医院、我们这样的服务机构,都愿意帮助您照料您,您心头的忧虑是不是减轻了一些呢?”
郑淑宜的视线转过来,朝她温和一笑:“小妹妹,你有心了。”
可能因为与林双共历了自觉难以启齿的瞬间,此刻她清亮的眼睛里满是释然与感激。
“郑阿姨,这是我的分内工作,换作任何一位社工,都会认真对待的。”林双说,“但我依然很感谢您对我的肯定。”
接下来,林双再度对焦郑淑宜面临的首要问题:不愿对儿子告知自己的真实病况。
“我和您的孩子进行过初步的沟通。”觉察她脸色有变,林双立刻补充,“您放心,我们现在不会违背您的意愿告诉他真实的情况。但他其实对您很关心,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也很乐意照顾您陪伴您的。”
“他是目前您身边唯一的亲人,如果由他来照料您,我们再在一旁支持辅助,您的忧虑是不是更少一些?据我所知,在阿尔茨海默初期进行干预的话,会延缓发病呢。”
老太太若有所思地沉吟半晌,发出一声冷哼:“他来,我们还不知道谁照顾谁呢。”
林双:“……”
这位妈真的很嫌弃儿子了。她回想陈屿峤喂狗打扫浇花的情景,怎么看,他都挺会料理家务的啊。
“而且,他要是看到我越来越怂,非、非、非得笑死……”
“……”
事情突然往预料不到的方向发展了?
虽然经过与陈屿峤的沟通,林双推测这对母子并不像之前传言中那样水火不容,但……母亲会担心儿子嘲笑自己,这,家庭氛围是不是过于民主了?
那边,当妈的看着真的挺委屈,又要伏在闺蜜怀里嘤嘤嘤了。
林双一头雾水的脑袋很快就转了过来:郑淑宜毕竟曾经是个医务骨干、事业精英,言传身教地培育儿子。她在儿子面前树立的威仪形象不能倒塌。
“那个,郑阿姨……”林双用脑子里那只无形之手扶了扶额头。
面对这突发的情况,她灵活改变策略,不再像之前计划的那样,帮她分析告知病情与否的利弊,而是直接建议道,“不然您试试和孩子沟通一下呢?您现在焦虑担心的事,可能并不会发生。”
“不要。”
不知道是真的固执还是耍孩子气,郑淑宜很干脆地拒绝了。
“淑宜姐。”阿珍护士要跟着劝,她直接拉过毯子,脸朝里卧了进去。
问题又陷入了胶着。
林双脸上带笑,把老太太往床的一头挪了挪,动作麻利地抽出之前湿掉的床单,“阿珍阿姨,麻烦您找护工换一条哈。”
“好的。”
床上,郑淑宜僵着身子没动。
林双边整理床铺边闲聊般继续说着:“您觉得孩子不省心不能干,也是担心孩子不能面面俱到地照顾您是不是?好像是这样呢,为人父母的,总是觉得自己的孩子没法达到自己的期望……但是除他之外,还有我们哦。您告诉他的话,也许会多一个人支持您;您不告诉他,我们也不会让您孤立无援的。”
“但是您的孩子很想和您沟通一下,当面确认您的现状,他也很担心您。”林双一秒切换到工作模式,“您觉得,要不要给他个机会呢?”
林双挪开床尾窝成一团的罩衫抖了抖,“啪嗒”一声,一只手机掉落在床上。
不知道触发了什么开关,屋里扬起她听过的、熟悉的对白——
“郑淑宜喜欢蓝花楹,我就做了很久的功课,学习怎么盆栽这种花。”
还伴着她配上的垫乐。
是她为陈屿峤剪辑的“上分”vlog的片段。
林双再度与床上的人大眼瞪大眼。
郑淑宜“噌”地坐起来捞过手机,手忙脚乱地点开微信界面,一通胡乱操作。
视频声音更大了。
气氛十分尴尬。
“哎呀。”老太太欲盖弥彰,“就是喂喂狗浇浇水,显摆什么呢。我多看几遍,就是看看他做得对不对。”
林双:“……”
原来她进门前,这位傲娇的母亲正一遍遍回看儿子发的视频傻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