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那儒生大咧咧的背影愈行愈远,荣兰才忍不住说话:“这厮的架子倒是很大。看了又看小说网^看了又看小说网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孟丽君抬头,望了那远行的背影一眼,说道:“这人……也许不是常人。”
方才事情真让荣兰气坏了。这家伙吐了公子一身,居然连一句道歉的话也没有!就这么任凭自己与公子服侍他——慢慢缓过劲来之后,也没有一句道谢的话!荣兰本来的性子,是按捺不住的;但是这一年多来,受了那么多挫折,她脾气也按捺住了许多;看见公子用眼神要求自己忍耐,没有奈何也只忍耐了下来。
但是这事情还没有到此为止。等两人将车子收拾干净,那厮居然直接就开口吩咐驾车的下人:“请暂停一下,学生要下车。”
然后,大咧咧就下车走了!一点礼数也没有!
这也还罢了。那厮走出五六步路,突然又回头,说道:“学生姓柳,名正风,字浩然。”也不等公子回话,这厮转头就走人了,再不回头!
莫名其妙就扔下自己一个名字!这算怎么回事?
天下竟然有这样无礼之人!
好歹荣兰也是有点身份的——大户人家出身的丫头,虽然在前任孟丽君的纵容下养成咋咋呼呼风风火火大惊小怪的个性,但是到底没有接触过多少粗话,难听的言语也说不出口。听公子说“不是常人”,却不免很不服气,问公子:“您怎么说他不是常人?”
孟丽君看着车子,车子上污秽的痕迹还在:“荣兰,你有没有本事,在一枝香的时间内先大呕一场,然后立即恢复如常,可以迈开大步走路?”
荣兰一怔,道:“难道说,这人有武功?他方才的行为,竟然是做作?”
孟丽君摇头,说道:“我不知道。这个人与我们相遇,很可能不是偶然。但是再仔细想想,我不过是一个书生,有什么东西招人好奇呢。所以,我暗示你,不要轻易得罪他。只希望这只是一场偶遇吧。”
真的是偶遇么?
孟丽君回想起与这个书生相遇的每一个细节。仔细想起来,这人的相貌其实不恶的,甚至比李玉飞还要英俊一些。为什么当初没有注意到他的外貌?是因为先注意到了他的气质?而且这个人似乎很年轻,不过二三十岁罢了;但是身上那种气质,却像经历过几十年风霜似的。很不合理啊。
还有他的眼神。
仔细回想起来,这人曾经与自己对过两眼,那眼神,似乎是非常慵懒的;但是隐藏在慵懒背后,还有一些自己从来未曾见识到过的更加深邃的东西。
李玉飞的眼神是忠厚的,似乎告诉你他没有很多花花心思;铁穆的眼神是博大的,似乎能包容万物;刘真的眼神是清澈的,王长虹的眼神是凌厉的,而最让人不敢直视的眼神,是韦勇达的眼神。那绝对是争霸者的眼神。
但是,孟丽君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神。似乎很浅,却又无比深邃;似乎最为单纯,却又似乎隐含着很多繁杂的东西,自己看不懂的东西。
连带着这样的行为,也是自己看不懂的。
为什么要搭我的车?为什么要在我的车子上呕一场?
想不明白。既然想不明白,孟丽君也没有再想,只希望自己只是多疑吧。当然心底,很清楚,自己那绝对不是多疑。
回到了家,先去拜见义父义母,又去见了姑丈。说了些闲话,找了个借口将皇甫少华留在家中做了护院。
棉布作坊发展顺利,已经招收了百多个女工,而且第一批货物已经预定出去了,利润也非常好。康若山当然高兴,见了儿子,话也说个不停;好不容易等他停了一阵子,孟丽君才将自己的意思说出来:“父亲,孩儿想要早一点去临安,准备明年春天的考试。”
康若山却不明白了:“孩儿,我们家不是离临安很远,不过两天时间就到了。像前次乡试那样去,不是很好?为什么要这么早过去?难道家里,还有什么让你看不过眼的地方?”
孟丽君笑:“义父多疑了。孩儿只是想,早一点去临安,可以多一点时间结识一些赴试的举子。”
康若山毕竟不懂:“早一点晚一点,有区别吗?他们也多半没有后门的。”
孟丽君忍不住失笑,强自忍住,恭敬道:“义父有所不知。对于明年春闱,孩儿是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最担心的就是明年春闱之后的事情。义父您也知道,要做生意,先要讲究人脉。没有人脉,生意就难做了。”
康若山这才明白过来,道:“既然如此,你早一些去也是好的。我去与姑丈商议一下,收拾一下就出发吧。”
吴道庵听得孟丽君建议,却是迟疑不决。相对于孟丽君的成竹在胸,他对于明年的考试,却还只有一两成的把握。孟丽君的理由也不能说动他,毕竟在他看来,那是太遥远的事情。与其这么早就去临安花天酒地,还不如多窝家里看几日书。既然如此,康若山也不强求。虽然说妹婿长了几岁年纪,但是自己的干儿子也是见多识广的,也单独走了这么多路了,路上绝对出不了事情。孟丽君简单收拾了一下(虽然说是“简单收拾”,也足足花了七八日工夫。别的不说,新衣服总要给干儿子准备几套吧,连带着荣兰小跟班,也不能寒碜着),便坐上马车,再次跑临安去了。
天气虽然寒冷,但是孟丽君也没有辛苦着。进了临安城门,找了个客栈歇下,还没有坐下,荣兰就说话了:“公子,刚才在城门口,我见到了一个人。”
孟丽君失笑:“见到一个人也这么大惊小怪?”
荣兰说话:“是程无双程小姐。我见过她,所以认得。可惜她不认识我。她也坐在马车里,正要出城去呢。”
孟丽君微微一怔,问道:“她一个人出城去?”
荣兰笑道:“只有一个马车夫。胆子竟然比我们大多了。”
孟丽君笑道:“她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女中豪杰。”
两人说着闲话,却根本没有想到,程无双刚刚经历过什么。
车子已经离开临安城门,程无双忍住没有回头张望。
临安那里有御赐给程家的宅子,但是,那里已经没有程无双的家。
风,是透骨的冷。深冬了啊,要下雪了么?程无双看着天色,黑压压的一大团墨似的乌云,将天空遮掩的严严实实,如同父亲那一张脸。
父亲……那样的父亲……
到底是我错了,还是父亲错了?
程无双不明白。父亲说的都是大道理,似乎都是对的;可是,自己就错了么?
十天前,父亲奉诏回京叙职,自己也跟着回京。原本只是想,父亲车马劳顿,自己在他身边,也便于照顾。可是,却根本没有想到,这一道没有任何悬念的旅程,却闹出这么大的风波来!
我该去哪里?哪里又能容忍我?
程无双想起今天早上的情形。今天一大早,苏素素的丫鬟淡月,送了帖子过来,请自己到芙蓉轩一叙。接了帖子,自己就去禀明父亲。根本没有想到,父亲一看完帖子,脸色就变了!
程岱冷着一张脸,将帖子递还给自己,淡淡问话:“这芙蓉轩,是不是临安城里最有名的烟花之地?这苏姑娘,是不是临安城里名气最大的那个青楼女子?”
程无双头“砰”大了,但是她还根本没有意识到问题有多少严重。收起帖子,小心翼翼回话:“父亲,苏姐姐虽然身在青楼,却是洁身自好,不是您想像的那样女子……”
程岱手一按桌子,站了起来:“青楼女子,洁身自好!无双,你难道还是三岁的孩子不成!你母亲早丧,我对你是疏于管教,没有想到,我家的女儿竟然长出这么一番见识来!”
程无双的性子,是典型的外柔内刚。否则,这官宦家的子女,也根本做不出上京告御状这么一番轰轰烈烈的事迹来。听父亲说话,竟然越来越激烈,不免压低了自己的嗓门,但是声音里却是透露出不能改变的坚决:“父亲,您常教导我,自己未曾经历之事,千万慎言。苏姐姐其人,您未曾经历,不曾深知,也是在所难免。”
这话虽然柔和,但是话里的话却让程岱火上加油:“好女儿,好见识!你是要父亲亲自去烟花之地去考教一下那个苏姑娘其人,是也不是?”
程无双倔强的抬起头:“孩儿不敢。只是父亲,天下事都抬不出一个理字。朱文公人品学问,都是当时表率,但是严姑娘一案,却是逃不过千秋万世之讥。”
朱文公是南宋的理学大家朱熹。这位理学大师道貌岸然,却挟了私怨去严刑拷打一个才学出众的妓女严蕊,想要逼供扳倒另一个政敌。严蕊冒死熬刑,岳飞之子岳霖心生怜悯,最后为她雪冤出籍。这事情所知者甚多,程无双也读了不少前人的笔记,自然知道这件事情。见父亲蛮不讲理地将自己素来敬重的苏素素一棍子打死,不免联系起这桩事情来。
程岱却是北宋儒学大师程颐的后人。虽然与朱熹没有什么亲戚关系,但是总有几分香火情的。这“朱文公”三字,简直像火一样将程岱烧着了:“好女儿!竟然连朱文公的事情,也敢管理起来了!你……这……还有后辈子孙的样子么?”
程无双见父亲大怒,也不由心下惴惴,但是见父亲如此疾言厉色以色压人,却又忍不住还嘴:“父亲,我程家先辈中,无有此等道貌岸然者。”
程岱气地浑身发抖,伸出手来,“啪”就给了女儿一巴掌!
程无双捂着脸,不可置信的望着父亲!
父亲打了她!
自从去年进京告御状脱了父亲的囹圄之灾、自己又被皇后召见得了许多赏赐之后,父亲一直对自己非常尊重。但是,程无双根本没有想到,为了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父亲就打了她!
捂着发红的脸蛋,程无双倔强的站着,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