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城内。
奴变带来的伤痛正被时间这剂灵丹缓慢稀释,不管曾经遭遇过怎样的苦难,生活总得继续。街头依旧繁华,各买卖铺面依旧热闹,秦淮河上依旧丝竹声声,轻歌曼舞。从表面看整个城市的生活仿佛没有什么变化,只有角落里偶尔飞起的纸钱,抬出城的棺材,提醒着人们不要忘记这里曾经发生的灾难。
杨家大宅内,几个丫鬟战战兢兢地看着身穿重孝的宋氏,神色很是紧张。宋氏在内宅里本就以心狠手辣脾气大而著称,奴仆奉承稍不如意便是一耳光丢出去,男性小厮都能被打落几颗牙齿,至于丫鬟们或是跪砖头,或是抽鞭子,诸般狠辣手段让仆役们闻之色变。如今她成了杨家当家人,一手遮天无人能治,丈夫又去世不久,心情不问可知,这个时候她一旦发怒,做什么事都有可能。一想到那些可怕的惩罚几个丫头身体就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宋氏的目光落在几人脸上,来回转了几圈,虽然什么都没做,就让几个丫头面无人色。其中一个年纪略小些的丫头终于抵受不住这种压力,一下子跪倒在地,砰砰磕头道:“二奶奶……您就发发慈悲……放奴婢走吧!奴婢家里已经给定了亲事,奴婢想回家嫁人!银子奴婢已经攒够了,足够赎回身契,求您发发慈悲吧。”
“荷花,你这是干什么?我一没打你二没骂你,你就证明跪下是给谁看呢?要是那不知道内情的看见,还以为我仗势欺人呢!你不是说不想做奴婢么?怎么还动不动就下跪啊?真是的!今后自己得学着点,骨头要硬胆子要大,这样才能不被人欺负。在家里怎么都好,到了外头要是被人欺负了,那可是连我的面子都丢了。好歹是我带出来的人,怎么这么不中用啊!”
宋氏哼了一声,扣儿上前拉起这丫鬟。只听宋氏又道:“回乡嫁人是好事,但是自己也得放明白些,乡下不比城里,你那家更比不了咱杨府。荷花,我记得你家是住富贵乡吧?那的环境不怎么样,回去千万别跟这比,否则一肚子怨气,日久天长,相公就该打你了。那些乡下男人没别的本事,就会打老婆。你又不在我身边,二奶奶想为你出头都办不到。你这丫头嘴馋,在家里偷吃点零食,我就假装不知道,还特意安排你去帮我跑腿去买,就是为了让你路上好打牙祭,到了婆家可不许偷吃,老婆婆会打人的。”
并未如丫鬟预料中那般翻脸打人,反倒是拉着丫头的手,絮絮叨叨说起家常,荷花原本是害怕,此时却被说的鼻子发酸,觉得往日里凶神恶煞的二奶奶竟是变得这般可亲。她哽咽着道:“二奶奶……您……您不生气?”
“傻丫头,二奶奶生什么气啊?我就是舍不得你们啊。你们都是我一手带出来的,与我自己的亲妹妹也没什么差别。现在看着你们嫁人,我这心里啊……”说话间,这有名的泼辣妇人竟是眼圈发红,不停地用手帕擦着眼睛。“算了,不说了。你们要嫁人我不能拦着,扣儿,快去给你的妹妹们拿身契。至于银子你们都收起来,做丫头的攒几个钱不容易,哪能要你们的银子,当初收这身契是为了你们被人欺负时,我好有身份说话干预。现在身契一交,我再想出头都办不到,可你们既然想要,我就给,钱就不必了,就当是我送你们的嫁妆。你们要是还惦记着我的好处,抽空就来看看我,我这个寡妇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几个了……”
几个丫头面面相觑,忽然一个丫头扑过来抱住宋氏的胳膊道:“二奶奶,我不走了,我不要身契,我要留下来陪着你!”
“傻话!现在那么多人都说不做阿鼻了,衙门又许可赎身。你们这时候不走什么时候走啊,回头要是人家说二奶奶对抗官府怎么得了?再说你还是要嫁人的,总留在这也不成话,我不能误了你们终身。”
“我可以按手印!奴婢听说了,不愿意走的可以按手印,奴婢愿意陪二奶奶一辈子!”
一群丫鬟扑上来从求着宋氏放她们走,改为求着宋氏让她们留下。唯一拿走身契离开的荷花,却被这些丫鬟视为叛徒,个个横眉立目冷嘲热讽的,乃至收拾东西时几个平素要好的姐妹对她也都是冷脸,夹枪带棒的骂她没有良心是白眼狼。
荷花委屈地看着几个本来是一起进退的要好姐妹道:“你们真的不走?现在不走,将来就没机会了。二奶奶现在正在内宅挑丫头,说是送去县太爷府里学戏,女孩子到了那里,肯定是要被欺负的。你们要是被送去,将来怎么嫁人啊?”
“不用你管!二奶奶对我们那么好,怎么会让人欺负我们?倒是你啊,赶紧回乡下嫁你的人去吧!到时候遇到个喝酒赌钱打老婆的男人,别来这里哭!没有良心的东西!”
几个丫鬟敌忾同仇地驱赶着荷花,将她的行李从后角门丢了出去。看着这些姐妹的态度,荷花不由一阵迷惘,自己不做阿鼻,到底错在哪里?
后宅里,扣儿微笑着用热手巾为宋氏擦脸,“小姐好本事,说哭就哭说笑就笑,今天这出一唱,内院的丫头没几个再想离开的。”
宋氏脸上也带着与她寡妇身份不匹配的笑容,笑得很是灿烂。“这些个小蹄子比我差得远了,略施小计,就让她们乖乖听我摆布。老爷那里要办戏班子,她们这时候都走了,我去哪找人啊?男人么想走就走,他们不走,衙门就没地方雇人服役。至于女人……想走没那么容易!你给我留着心,笼络着那些头面齐整的丫鬟,别让她们走。等到这次赎身的机会过去,也就没这个机会说话。等到老爷来的时候让她们过来露一面,看上谁,就让谁去服侍老爷。”
“小姐啊,你真舍得让她们分润?”
宋氏噗嗤一笑,伸手一捏扣儿的脸,“还不是要怪你这小蹄子不中用,哪次都是三两下就丢盔弃甲喊着小姐救命,我只好再找新人帮手了。左右就是个丫头,伺候完了打发走,不会分了咱们的宠爱。现在薛麻子回家了,加上马四娘,她们这干娘干闺女把老爷霸住,我们怎么办?要想赢过她,就得有点新鲜玩意,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找几个丫鬟让老爷尝鲜,他一准欢喜。”
提起范进,宋氏眉目间满是春意,丈夫的死与她而言,此时反倒更像是解脱。曾经背德的困扰,已经被现实的利益所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