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近乡情更怯”,他不敢确定,已经在大户人家做了许多年事的,他的娘子,此时,还需不需要他了……
“听雪少爷说,她一直在做白工,只求两人的吃喝住用。”
“但每回有沈家商队要出发了,她都会去跟人家求,让人家帮忙打听,一个绰号叫‘碎九刀’的铁匠。”
“后来,她儿子大了,就跟着商队走商,现在,也算是个小管事了。”
孙姓婆子的话,让李二刀僵在了原地。
二十多年前,他初开铁匠铺的时候,曾倾尽所能,为一个官家人,打造了一柄长刀,那长刀锋利坚韧,那官家人试刀时,一刀砍碎了九把寻常长刀,他也因此得了个“碎九刀”的绰号。
这绰号,自他于那次水灾中,没能砍断拴马桩,没能救下燕娘和儿子之后,就再也没用过了。
他没想到,她会这么找他。
早知……
二十年了。
整整二十年了!
老天爷,你老人家,终于开眼了!
……
擦干眼泪,整理好衣裳,李二刀拘谨的跟着孙姓婆子,进了良医坊后院。
这家夫人,是个远近闻名的女大夫,医术高绝,且从不嫌贫爱富。
她为男人诊脉,会使人用几根丝线,缠住那人的手腕,听去过燕京的商贾说,那叫悬丝诊脉,是一门御医都未必会的绝技。
他从不敢与这家夫人对视,一来,怕唐突了人家,给一些多事的人落下话柄,二来,这家夫人着实长得好看,他怕自己对人家生了爱慕之心,对不起他家燕娘。
“李二刀见过夫人,见过各位爷。”
李二刀弯腰行礼,目光自进了后院之后,就再也没离开过自己脚面。
他只知道,在场的这些人里,有一位,是这家的男主人,但到底哪位是,他却并不清楚。
为了不徒生尴尬,便干脆用了笼统的称呼。
“你是‘碎九刀’?”
二十多年前,“碎九刀”这个绰号,说是剑器界的传说,都不为过。
即便到了现在,剑柄上落款有“碎九刀”的兵器,都在被许多官宦人家视为珍宝。
翎钧无缘见识“碎九刀”本人,但他最趁手的兵器,却是一把落了“碎九刀”款的细剑。
“正是小人。”
李二刀不知道,跟自己问话的,是不是孙姓婆子说的那位,被称为“雪少爷”的人。
但在他想来,纵然这人不是那位“雪少爷”,在场的这些人里,总有一位是,总能听到他回答的才是。
“这把剑,是你做的么?”
将一把剑柄上刻了“碎九刀”的仿制长剑,递到李二刀面前,翎钧打算,考一考这个自称“碎九刀”的人。
在他想来,一位声名远播的制器大师,就算不是一个“人精”,也总不可能是这么一个,拘谨里带着三分傻气的人才是,虽然,他打制的蹄铁确实耐用,但……蹄铁和制器,难度,终究还是犹如云泥的……
李二刀一声不吭的,自翎钧手里,接过了那把仿制长剑,闭上眼,往剑柄上,不紧不慢的摸了三遍。
“不是。”
“这是仿制的。”
“成器至多三年。”
“我已经有二十年,不曾打制兵器了。”
李二刀回答的斩钉截铁。
语气里,带着抑郁和愤怒。
此时的他,仿佛与之前那个,说话都不敢抬头的拘谨小人物,判若两人。
“这把呢?”
对这把仿制剑,翎钧是很清楚渊源的。
见李二刀竟是把成剑年份,都说的毫无差错,顿时,便对他有了兴趣。
解下自己腰间的佩剑,递到了他的面前。
接剑。
李二刀突然滞愣了一下。
继而,便抬起头,看向了站在他面前的翎钧。
少顷,双膝跪地,对他行了一个拜礼。
“草民唐突,殿下恕罪。”
“你怎知我身份?”
李二刀的反应,让翎钧懵了一下。
上前半步,眉头紧拧的,把李二刀从地上扶了起来。
从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这把剑,就已是他的佩剑了,他一直以为,这把剑,是姜老将军送他的,但现在看来,或许……
“二十多年前,当今陛下,亲往江南,督查盐务。”
“彼时,小人刚得了‘碎九刀’这绰号,颇有些不知天高地厚。”
提起隆庆皇帝,李二刀脸上的肌肉,稍稍抽搐了一下,像是对那段过往,颇有些不愿提及。
“陛下责小人为其铸剑。”
“小人觉得他身形纤细,定是个,会令良器蒙尘的纨绔,便开出三千两银子的天价,想令其自愧退却。”
“却不料,次日,他竟真带来了足额的银票,还跟小人细细交待,定要将这把剑铸好,他打算,将这把剑,留以传家。”
“事后,小人听说,陛下为了凑足银子,贱卖了先皇赐他的良驹,还因此,挨了鞭笞之刑。”
说到这里,李二刀稍稍停顿了一下,抿了下唇瓣。
“殿下,请借一步说话。”
沉默半晌,见翎钧没有要挪动的意思,李二刀犹豫了一下,末了,终缓缓的吐了口气,上前半步,低头,用拇指和食指,捏了一下镶嵌在剑柄上一块翡翠。
嗡——
剑未出鞘,却突然响了一下。
紧接着,剑柄尾端弹开,露出了一方翎钧从未发现的暗格,暗格里,有一张仔细折叠的泛黄字条。
“这暗格,便是这柄剑不假的最好证据。”
“‘碎九刀’之号,果然名不虚传。”
翎钧笑着称赞了一句,佯装未见暗格里的字条,笑着把剑柄上那弹起的尾端按了回去。
虽然,他很想立刻知道,那张泛黄字条上,到底写了什么,但于荆棘中砥行多年的他,更清楚,好奇,害死九命猫的道理。
有些事,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待这些“外人”都不在了,他与他家娘子,猫在房间里,慢慢拆解查看便好,反正,他们两人间,又不需要有什么保留,更没必要存在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