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过了八点半,宇文明还在小床上呼呼大睡。钟毓媛想把他叫醒,宇文城隔着老远冲她摆了摆手。看着儿子酣睡时的可爱模样,钟毓媛笑了笑,也就作罢了。她俯下身轻轻地吻了儿子的脸蛋,上班去了。随后宇文城也去了天文台。
宇文明睁开眼,爬下小床,喊了两声“爸爸”、“妈妈”,没人回答。他看看表,已经快九点了,便放了心,一溜小跑窜上二楼,推门走进爸爸妈妈昨晚去过的那个房间。
房间里有一张大床,铺得整整齐齐,两边各有一只床头柜。床尾正对着窗户,两侧的墙上一面是储物柜一面是大衣柜。床、床头柜、储物柜、衣柜和地面全都干干净净,伺服机应该已经打扫过了。宇文明拉开两边的床头柜,找到一只小药盒、一个化妆盒、一个水杯、一套手写工具和几件首饰。妈妈很少化妆,从来不戴耳环、戒指、手镯、手链之类的,项链也只是在参加重要活动的时候才戴一下,宇文明一直以为妈妈不喜欢打扮。今天看床头柜里从头到脚的妆扮首饰几乎应有尽有,宇文明开始在头脑中想象一个年轻、漂亮、性感、艳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妈妈,她就站在屋子里对着自己微笑。
宇文明摇摇头,驱散了脑海中那个妈妈的形象。他看惯了淡妆素裹、大方干练的妈妈,一时还不习惯想象中那个把这些首饰和妆扮都装点在身上的妈妈。
翻完床头柜,宇文明又去翻储物柜。储物柜里东西就多了,装着各种各样的生活用品、被褥枕头、电器工具。在柜子贴地面一层的一个大抽屉里,宇文明发现了一个小抽屉。拉开小抽屉,里面摆了两只喷雾罐。
喷雾罐不大,宇文明可以用一只手牢牢地握住。他转了转罐体,看到了喷雾罐上的字:喷胶避孕套。
宇文明拿起其中一只罐子,拧开盖,试着往自己手上喷了一下。
一团白雾裹住了自己的手,一碰到皮肤立刻像清洁剂一样扩散开来,流动、延展、连成一片,不到几秒钟就凝固成一层薄薄的、柔柔的、韧性十足的膜。
宇文明放下罐子,用另一只手去摸那层膜:很顺、很滑,像人的皮肤一样。
玩了一会儿,宇文明费了好大劲才把那层膜从手上撕下来。他关好抽屉,关上所有的柜门,又打开大衣柜看了看,里面是爸爸妈妈的衣服,妈妈在靖北买的那件“变形衣”也在里面。
看完大衣柜,宇文明抓着从手上扒下来的膜下了楼,让羊羊扫描了一下。
羊羊打出了扫描结果:一级生物溶胶,用于医疗、卫生、两性等。
宇文明再让羊羊查“喷胶避孕套”,立刻蹦出一大堆文字和影像。一看这些文字和影像,宇文明全明白了。
看看手中这团膜,宇文明像做了小偷似的,赶紧把它扔进了垃圾处理器,让羊羊关掉了所有文字和影像。
一旦弄清楚怎么回事,宇文明就把它们全扔到一边了。他只对爸爸妈妈神秘兮兮的举动感兴趣,对这件事本身没什么兴趣。也许是自己年龄还小吧,真的就像妈妈说的那样,很多事情必须自己经历过才会懂。
三个月的年中假转瞬即逝,宇文明玩得很尽兴。假期里他不但参观了科学院、天文台,还找了宇文肖、刘宇我玩。他在宇文肖家旁边的小河里捉过鱼,在刘宇我家附近的玉衡公园看过各种各样的植物,还在端午节的时候跟爸爸妈妈一起爬过山。开学了,不能自由自在地玩了,虽然有点遗憾,但是又能和同学、老师们在一起了,也算有失有得。
开学不久就迎来了中秋。未来局的每位职员都领到了一盒包装精美的月饼。钟毓媛抱着月饼回了家,也不管中秋节到没到,就拆开了盒子,把盒子正中间的哈密瓜月饼给了儿子,把一块西瓜月饼给了宇文城。
“我还是爱吃红糖的。”宇文城咬了一口,边嚼边说。
“我也爱吃红糖的!”宇文明接着爸爸的话说。
“你吃过红糖月饼吗?这不是你在北辰过的第一个中秋吗?”钟毓媛笑着问宇文明。
“他身上还流着一半儿红糖月饼的血呀!”宇文城玩笑道。
“好好好!我们过几天就打红糖月饼!”钟毓媛装作不耐烦的样子道。不过说实话,她真心不觉得红糖月饼有什么好吃的:没有皮没有馅,就是一张棕黄色的、厚厚的小圆饼。上大学的时候在北辰待了三年,过了三次中秋,她也见过北辰本地的红糖月饼(还有用白糖或者冰糖做的),但只吃过一口。这种月饼只能在北辰、合静以及它们周边几个有限的地方见到,其他省、州、市吃的全是有皮有馅的“真正的”月饼。讽刺的是,这里的人们反倒不把这些“真正的”月饼叫“月饼”,而是叫它们“提浆饼”或者直接叫“提浆”。
红糖月饼拥有超过千年的历史。在北辰民俗文化博物馆里,钟毓媛见过几百年前每逢中秋合静(那时候还没有北辰)“全民打月饼”的影像:
快到中秋节的时候,专做这行买卖的人便筑起了打月饼的炉灶。它形似按比例缩小了的蒸汽火车头,一人来高,灶膛很长,贯穿头尾,一头添煤,一头冒烟,下面烧火,上面烤饼。家里要做月饼的人,自带白面、红糖(也有人带白糖或冰糖)、胡麻油(当时的人们管它叫“麻油”),有时还有芝麻,让打月饼的人来做。这些“专业月饼师”们把白面、红糖和麻油拌匀,揉成一块块面团,再压成巴掌大小的圆饼,讲究的会用一个锯齿形的小铲子在饼上扎几排小眼儿,里面撒上芝麻,把压好的圆饼放进一个长方形的金属屉子,再把屉子塞进炉灶。烤过几十分钟,取出屉子,香喷喷的月饼就做好了。有人专爱吃刚出炉、带着热乎气儿的月饼,又酥又甜。有人则喜欢搁在缸里、闷过一段日子的月饼,又软又松。它不加任何馅子,口味和其他所有的月饼都不同。
现在打月饼早就不用那种烧火冒烟的灶了。食品公司有专门的烤箱,只要想吃,任何时候都能订做。不想出门的话,还可以在自家厨房里设定程序,自己打月饼。生命繁衍了一代又一代,技术进步了一次又一次,白面、红糖、麻油这三样却从没变过,月饼的味道也从没有改变。
趁着轮休,宇文城打回了月饼。钟毓媛下班一进家就闻到满屋子的月饼味儿。
“明明去哪里了?他不是最爱吃红糖月饼吗?”
“跟兔子一块儿吃去啦!”
钟毓媛耸耸肩,摇摇头,没有说话。
正说着,宇文明端了一只空盘子走进家门。钟毓媛半真半假地和儿子开玩笑:“明明,你把兔子养馋了,它们就不吃草了!”
“放心,妈妈!兔子才不像猫那么馋呢,它们有什么吃什么。”
中秋之夜,天公作美,万里无云,月朗星稀。除各色月饼外,钟毓媛还买了西瓜、哈密瓜、葡萄、苹果、梨和一些干果,摆了满满一桌。宇文明想把月饼、水果摆到院里一边赏月一边吃,可是外面太冷了。他只好拉着爸爸妈妈、端着瓜果点心来到二楼,把二楼走廊的天窗和走廊尽头的落地窗都调成百分之百透明,把走廊的灯光调暗,勉强营造出了赏月的气氛。宇文城拿出自己买的家用天文望远镜,架好、调准了,对宇文明说:“明明,你要想看最大、最圆、最亮的月亮,就来这里看!”
宇文明以前也用这架望远镜看过行星、恒星、土星环和不同时候的月亮。不过今天是中秋节,有特别的意义。他一边答应着一边走到望远镜跟前,把脸凑了上去。
明亮的月盘占据了整个视野,直晃人眼,灰色的、亘古不变的月海静静地印刻在月盘上。
“倍数再高一些,是不是能看到月球基地上放的礼花?”宇文明问爸爸。
“你想看吗?”宇文城问。
“嗯!”
宇文城把望远镜的倍数调到最高。完整的月盘看不见了,在月海中央,宇文明看到了星星点点的闪光。人类几百年前就在月球上建立了数十个基地,这些基地主要用于科学考察和旅游休闲。借助激光通信,地球上的居民可以“实时”(有几秒钟的延迟)观看月球基地里的情景。不过,爱玩的人类并不满足。他们又在风暴洋的洋底建了一个“礼花广场”,每逢重大节日就在广场上燃放巨型礼花,地球上的高倍望远镜都可以看到。
“明明快看,咱们这里也放烟花了!”
随着钟毓媛的欢呼,窗外映出了彩色的闪光,随后就听到了礼花爆炸的巨响。宇文明立刻扔下望远镜,一溜烟跑下楼,冲出了家门。宇文城看着被冷落的望远镜,无奈地笑了笑。钟毓媛揶揄他道:“月亮、星星在明明眼里又不像在你心里那么有魅力!明明有他喜欢的东西!”
“唉——嗯!”宇文城看着窗外的宇文明,答应着。
宇文明在课堂上也找到了他喜欢的东西——创作。上学期的文化课里已经有了诗歌和短文,但仅限于阅读。这个学期,老师开始鼓励同学们自己创作:造句、描述、说明、演讲。平时爱说话的孩子们终于有了“一展身手”的机会。不过爱说、能说不代表会说。有的孩子表现欲很强,说得很快,但常常前言不搭后语。有的孩子就不紧不慢、抑扬顿挫,像讲故事一样有板有眼。刘宇我属于既不爱说也不会说的那一类,常常要在老师和同学们的鼓励下才能造好一个完整的句子。宇文明则属于会说却不爱说的,老师最喜欢让他发言。
有一次课是让每位同学用一段话介绍自己的出生地。因为是即兴发挥,不能提前准备,所以很考验反应能力。很多孩子说完一个地名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或者抛出一大堆形容词——诸如“很美”、“很好”、“很高”、“很大”,或者列出一大堆名词——比如某某公园、某某大楼、某某山、某某河之类。班上大部分同学都是在北辰出生的,“古城墙”、“玉衡公园”、“天台山”、“星星泉”、“道子河”就成了使用频率最高的名词。
轮到刘宇我的时候,他只说了一句话:“我出生在河西,周围全是沙漠,有爸爸、妈妈和我。”就红着脸下了讲台。
老师对宇文明给予了很大期望,特意安排他最后一个上台“压轴”。这点很容易做到:根据以往的经验,没有一分钟以上的冷场,宇文明是绝不会主动讲话的。虽然有几个孩子也很腼腆,但老师会在一分钟以内点到他们的名字,这样就能把宇文明“留”到最后。同学们也很期待宇文明的表现,想看看他会说些什么、怎么说。
宇文明走上讲台,没有开场白,直接朗诵了一首诗:
亲爱的,你问我从哪来?
我的家,一片白雪皑皑。
在那阳光尽头,心向天敞开。
朗诵完毕,宇文明说了声“谢谢”,就鞠躬下台,是除刘宇我外发言最简短的一个。
这首诗惊得老师和同学们目瞪口呆。老师停了几秒才问:“宇文明,这是你自己写的诗吗?”
“嗯!”宇文明点点头。
“那么你这首诗描写的是什么地方呢?”
“你猜!”宇文明调皮地一挤眼。
老师也笑了。她怕有的同学没听清或者没记住,就对宇文明说:“能不能把你作的诗打出来给大家看看,我们一起来猜呢?”
宇文明说了声“好”,就打出了他写的这首诗。有人连诗里的字都认不全,老师给每个字都注上了拼音,和同学边读边猜。
“你出生的地方很冷!”
宇文明应声点头。
“阳光尽头……阳光尽头……”老师反复念叨着这几个字,“这是一句隐喻呢还是一句写实呢?”
“意会!”宇文明说了两个字。
老师也是个冰雪聪明的姑娘。她眼珠一转,差不多猜到了八九分,但是没说话,想看看同学们是怎么猜的。
一位女生说:“他的出生地应该离我们这儿很远很远!”
马上有人应和:“嗯嗯嗯!对!”
“阳光尽头——就是连太阳都照不见的地方!”
“宇文明是出生在地下室吗?”
孩子们“哄”一声笑了,老师也笑了。
见同学们实在江郎才尽,但也勉强算是沾上了边,老师望着宇文明说:“我猜,你出生在极地——不是北极就是南极。”
“嗯!”宇文明露出一副“英雄惜英雄”的表情,“你猜对了。”
“可是你在这首诗里并没有明确告诉我们到底是南极还是北极!”
宇文明调皮地一笑:“北极,碧州。”
“哦——”老师也会心一笑。
宇文明作诗的本领一经显露,就再也隐藏不住了。就像古代的人们喜欢找书法家题字一样,同学们开始找他帮忙写诗。宇文明也大方,来者不拒,只要对方提好要求,几分钟以后,一首诗就“新鲜出炉”了。擅长绘画和泥塑的赵君彦特意花好几天为宇文明画了一张半身像,还捏了一尊半尺高的全身像送给了宇文明,请他为自己作两首诗。宇文明很高兴,也很好奇,问她:“现在摄影和制造技术这么发达,你为什么喜欢画画、塑像呢?”
赵君彦毕竟不是成人。面对这个有些成人化的问题,她想了想,眨眨眼说:“我就是喜欢!它们很好玩。”
宇文明虽然这么问,却也打心眼儿里佩服赵君彦。他自己回家用爸爸妈妈买的橡皮泥做了些泥塑,照着实物做,但都不太成功,只能模仿出一个大概的意思,让别人分清他捏的是什么:兔子就是一对夸张的长耳朵、短尾巴和三瓣嘴,人就是一个身子、一个脑袋、两只胳膊和两条长腿,房子就是一个带有尖顶、窗户和门的方块。他也想回赠给赵君彦一尊她的全身塑像,试了好几次都半途而废。不过一旦抛开实物、充分发挥想象,宇文明就能捏出许多奇形怪状的东西来。他最喜欢做的就是球。他可以用手掌不停地在案板上揉,直到揉出一个浑圆的球体,人眼根本看不出误差,只有三维尺规才能量得出。
钟毓媛看着儿子认真地在案板上揉球,笑着问:“明明,揉出球来有什么用啊?”
宇文明看看妈妈,小心翼翼地用手托起正在揉的泥球,没有回答妈妈的问题,而是反问:“妈妈,到底是人脑中想象的东西完美,还是用科学计算出来的东西完美,还是大自然和人类实际创造出来的东西完美呢?”
钟毓媛没料到儿子会问这样的问题。她隐约觉得儿子揉泥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可能并不想做成一个标准的球体,而是通过揉泥球在思考什么问题。靠着自己所了解的一点哲学知识和她自己独特的理解,钟毓媛答道:“我想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完美的东西吧。大家在称赞一样东西‘完美’的时候只不过是表达一种感情,认真研究起来还是会找出很多缺点的。即使你现在觉得无可挑剔的东西,随着时间的流逝、你自己想法的变化,也会觉得它有这样那样的不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