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第三卷国难第十一章天问
“孤当了皇帝,会怎么办呢?”揽在陈青黛腰间的手紧了紧,燕王朱棣陷入了沉思。
对自己的个人号召力和军事才能。燕王朱棣从不怀疑。自问驾驭群臣的能力,朱棣觉得自己比侄儿允文出色得多。但是陈青黛那句话问得好,当了皇帝后怎么做?火并掉郭璞,取得北方六省绝对控制权仅仅是个开头,驱逐允文,坐上皇位也仅仅是达到了部分目标。关键是接下来选择什么样的治国方略?
任用姚广孝这样的投机者,高薪养贪,佯装听不到天下百姓的呻吟声而天天自我标榜太平盛世。大哥朱标那样的聋哑皇帝燕王朱棣不想去做。效仿朱标,他敢保证自己稍有疏忽,或者一旦撒手西去。统一江山时表面上臣服自己的那些诸侯们肯定会和今天一样宣布自治,不承认儿孙们的合法统治权。自己今天践踏契约于前,肯定有人践踏契约于后。
重新启用锦衣卫,通过铁血手段逼迫官员们不去贪污,并且通过铁血手段杀掉一切有可能造反的武将,做一个父亲那样的铁血帝王?这一条路朱棣亦不想走。他知道那是一条死路。并且离京城越远的地方,越不是帝王所能控制。现在的华夏已经不是个封闭的世界,沿那条路走下去,说不定哪天大明帝国就会分崩离析。即使不陷入分裂,遇到外敌也不堪一击。皇帝不敢信任武将,而文官不通军事,当了北方六省这么多年的实际统治者,朱棣还没愚昧到想念几句子曰诗云就能拒敌千里之外的笑话。
其实武安国做的那些事情有道理,考虑来考虑去。朱棣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混乱的圈子里。无法自拔。如果按照武安国等人说得去做。可以保证国家的兴盛,但朱家将失去太多的利益。如果不按照武安国等人所要求那样去做,纵使在将来的权力和军事斗争中取得完胜,自己也必须在父亲和哥哥的老路上选择其中一条。能保住的利益。也仅仅局限在自己这一代,子孙后代极有可能成倍的为此付出的代价,朱标和朱允文的例子就在眼前。
思考着这些事,有时候燕王朱棣都很怀疑,怀疑朱标麾下那些贪官是不是每天都感到末日将近。所以才不顾一切去贪赃枉法,抱着过客的心态,能捞一笔就算捞一笔?
“蝶儿,如果我不是朱家子孙就好了!”临进屋子。燕王朱允文突然没头没脑的冒了一句。
“殿下,是朱家子孙就必须做必须背负这些吗?你忘了,婆婆当年说,你是英雄,英雄应该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事去做。”怀抱中的玉人低低的回了一句。仰起了脸。朱棣在那双暖流的眼睛里看到了鼓励与渴望。
燕王朱棣不能忍受武安国在东南试行的分权与二级爵士会制度。一些社会贤达也对此多有抨击。江南的一些已经抛弃了对建文皇帝重新统一天下幻想的名流们。在报纸上发表长篇累犊的文章攻击此事。武安国于国于民皆有大功,大伙已经意识到攻击他个人形象无法取得成果,转而有针对性的攻击起他在东南地区的这种胡闹作为。前几天《北平春秋》上的一篇文章就指出,武安国这种做法是分裂华夏的胡闹。这种做法只适合小国。对于大明这样庞大的国家而言,要长久存在。必须有一个开明的君主治理。否则那些边远地区必须由于远离朝堂而逐渐走向分裂。
“武公之治,设上下两院,上院以国之宗亲勋戚及各大员当之,以其近于君也。下院以绅耆士商、才优望重者充之,以其迩于民也。此法,非小国寡民不能适之,我华夏纵横万里。百战方拓此土,岂可轻易弃之于人……”报纸上,这篇新出炉的文章头头是道的分析武安国这种以百姓为支点的两院制度的利害得失,以维护国家统一的大义来号召各地诸侯一同抵制。
同一版面,赞同武安国做法的人也奋起反击,认为各省既然已经自治,眼下的大明,实际上就是由一个个寡民的小国组成。武安国的方法刚好适应这个现状。并且通过朝廷与地方的分权,可以从此在朝廷和地方之间设立一个契约,这样,无疑将具有制度安排和收拾人心的双重价值。即使在万里之外的,只要与朝廷的契约存在。那些自治地区也不会真正的脱离。此举对大明朝将来开疆拓土,有着不可估量的意义。
而这样的话,立宪则是必由之路。因为一部得到各地百姓同时承认的律法,将是把各地牢牢联系在一体的契约。在此契约下,离朝堂再远的地方,百姓利益也会受到朝廷的保护。从而为大明子民的身份而无比骄傲。
而反对武安国的人一招失灵。马上又换了新的一招,拉开架势,开始攻击契约的基础,《平等宣言》。一根根生花妙笔,从各个角度对《平等宣言》进行了置疑。经过这么多年对西方图书的翻译引进。古希腊议会制度对大明学者来说已经不再陌生,他们很快的就挖掘到了《平等宣言》的思想起源,从古希腊议会制度的最终幻灭,论述到大明疆域广大,人口成分复杂的实情。从拜蛮夷之邦为师将污辱国家尊严,到维护孔子在儒学中的地位,最终,都是为了一个结论,平等是虚妄的,只有君主的永存,才更适合国家的长治久安。
“经书是一部好经书,可惜念经的是个歪嘴和尚。”六省布政使郭璞笑着骂了一句,放下手中茶杯,拉开了寓所的窗户。窗外,阴云密布,雷声阵阵,正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暴。作为暴风眼,他这里反而是最平静的,就连平时踏破门坎以求一见的投机商人们。最近也不来烦他了。
其实,这些人不是不明白郭璞等人提倡的平等,亦非不懂得王汝玉、吴思焓等人提出的契约。经历了这么多年的新政熏陶,六省拥有这么工厂和商铺,参加论战的对契约的重要性认识都得跟明镜一般。但知道道理,和承认道理有着天壤之别,其中一个无法逾越的天堑就是利益。切切实实的眼前利益。允文皇帝失国已经是迟早的事,所以,此时拥力一个新皇帝。获得从龙之功。是对将来家族利益的一种有效投资。并且回报就在眼前。
投资什么都不如投资官场,郭璞知道是哪些人在尽力给平等观念抹黑。也知道这些人为了这样做。更知道燕王的行辕前那些密集的马车意味着什么。经历了洪武十七年的教训。他不会愚蠢到相信朱棣肯轻易的放弃手中权力。但他不后悔将北方六省的最高领导权交给燕王朱棣的决定。燕王病愈,他没有理由再握住权力不放,这是北方六省的制度,也是契约,燕王朱棣可以不遵守。但他郭璞必须遵守,因为尊重制度和契约是他所提倡的,他不能带破坏契约的头。否则他与朱家那些帝王,已经没有了本质区别。
后退半步,方能更好的看清楚世人的表演,六省布政使正是这样做的,几十年的官场经验。让他将这半步把握得恰到好处,将是高权力交还给燕王,却不放弃自己的政治主张,提出让燕王带头立宪。这一步介乎退与不退之间,逼得朱棣必须在夺取全部江山前表明他的立场。
对于上姚广孝窜下跳玩的那些小动作,郭璞不屑一顾。洪武十七年,手中无兵无将,新政的好处百姓没完全认识到,他和武安国不得不隐忍。而今天,北方六省这么多新学教出来的学子,这么多伴着新政长大的少年,还有这么多与新政利益息息相关的商家和军人,他又何惧姚广孝这些跳梁小丑?
真正可惧的,不是朱棣,亦不是那些急于从龙者,而是全国的人心。否则,以目前的实力,除去一个朱棣不难,驱逐朱允文也容易,但最后谁来收拾这摊子乱局,在扶持一个朱家血脉上马,还是推一个他姓皇帝?扶持一个朱家子孙上马,无论他坐上皇位之前承诺的有多认真,待其羽翼丰满后,肯定还要尝试着复辟。武安国走上帝位,恐怕接下来,华夏大地不知几人称帝,几人自封为王。
这就是华夏的人心,大多数人习惯了头上有个皇帝。他们可能不在乎这个皇帝姓朱,还是姓武,但他们必须找一个效忠对象。保证他们觉得自己高于他人一头,有机会让他们违背规则和将律法玩弄于掌握之中的对象。实际上,这些日子郭璞按兵不动,已经有人跳出来提出了尊王的口号,一群各地的儒林首脑聚拢在一起,誓死要保卫华夏正统。而他们口中的正统,不是允文,而是必须有一个保留皇帝这个位置。最初,在商人们最喜欢的《北平新报》上,参照宋代对结党的定义,这伙人被戏称为保皇党。而其中领军人物不以为杵,反而真的聚集起来,以保皇党自居。并在六省爵士会里边迅速拉拢了一些代言人,一时间,倒也显得声势浩大。
事态发展正如郭璞所料。燕王朱棣是个聪明人,很快,他就放弃了对军队的盲目调动,又换了一种新的谋求利益方式。也许是有所顾忌吧,燕王朱棣现在尽力避免当面与郭璞决裂,而是转以通过民间舆论和手中实力对比的方式来逼迫郭璞让步。数日来,郭璞与他已经在具体权力划分上互相试探。虽然没有硝烟,但看不见斗争与战场上一样激烈。武安国当年创立的那个大圆桌,和郭璞后来打造的爵士会,缓冲了双方的冲突,但也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郭公,我们必须有所表示了,不然,爵士会里的老爷们,越来越多的要重新选择支持谁了。况且,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吴思焓站在郭璞身后,低声建议。到目前为止,冲突的双方还在充分利用北平原有的规则,但到了关键时刻,吴思焓不敢保证朱棣会不会做出疯狂的举动,毕竟。在两军对垒期间,让个把人消失,并且嫁祸在建文身上,还不是件困难的事。
“不急,聪明人不会只看一隅,让他们跳一跳,我们也看得清楚些。否则,总是人家在暗处,我们在明处,吃亏总是我们。”郭璞回过身来。笑着说道,笑容让人感到一种说不出的镇定。
“还不急?再不急那些爵爷们就都到燕王那里宣誓效忠去了?”跟在吴思焓身后的白正茫然不解,对于阴谋的理解,他远远不如师弟郭璞。眼看郭璞摆出一幅挨打不还手的架势,暗暗替他着急。
布政使郭璞笑了笑。看来并没把白老夫子的警告放在心上。捧着杯新茶,悠闲的几乎让人觉得他是在欣赏水中的叶片。“该去的,还是要去,拦也拦不住。但新政这么多年,我就不信在百姓中扎不下根。那些书院,图书馆,难道二十年来都白修了么?还是师兄认为北平这些年教出来的都是周崇文之流?”
白正闻言,微微楞了一下,看情形郭璞是将扭转局势的希望寄托那些后辈身上。可那些后辈们靠得住么,毕竟这场争斗,有可能是要赌上身家性命的事。
“可是眼下在北方六省的爵士会里,咱们的力量可是越来越弱了。”思考了一会儿,吴思焓又担心的提醒。登高一呼,吴思焓能保证自己可以招唤来百余豪杰。但与现在双方争执的重点转向了对爵士会的影响,吴思焓插不上手。他只能在法理上,不断完善郭璞的平等宣言和自己的分权制衡办法,尽力不让反对者找到更多的破绽。
“咱们的实力并不弱,天下并不仅此一隅。燕王殿下在北方六省这么多年,这点形势,他还看得清楚!”郭璞笑了笑,看着窗外的天色补充。风暴快来了。细雨已经渐渐急促。
如果能逼迫燕王朱棣放手,遵守承认了平等规则和契约,这才是最佳办法。毕竟诸王之中,他在北方六省呆得最久,最了解新政也给国家带来的好处。利益诱惑面前,他难免心动,但认清天下大局后,郭璞坚信这个聪明的王爷会做出对他自己最有利的选择。双方现在都把冲突放到了规则之内解决,本身已经说明了燕王朱棣还接受原来北平的规则。
这就是希望,无论这个希望多渺茫,郭璞认为值得自己去试一试,哪怕是以身犯险。
“可武公和蓝将军毕竟相隔甚远?”
“不在乎远近,关键在于举动能让大伙看清楚!”郭璞神秘的笑了笑,拍拍吴思焓的肩膀,示意老友不必为此担心。“再等两天,风雨来时,方知松之劲节,再等两天,武兄弟的货就要到了,那时候这场风雨也该结束了。”
武安国和蓝玉不会让郭璞在六省孤军奋战,白正早知道这一点。但二人隔着这么远,到底能给郭璞什么实际性的支持,他不太清楚。但这回大伙没让他等太久,上午他刚从郭璞的住所回来。下午,西北大都督蓝玉的货物先到了。
具体的说,蓝玉的“货”不是一份真正的礼物,而是另一份宣言。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西北大都督和定西军的主要军官共同在报纸上发布了一份声明,仿照《平等宣言》的格式,以半文半白的体材,宣布他们不支持再拥立一个皇帝。如果这个皇帝还与原来的皇帝同样一言九鼎的话,西北将永远自治下去,不向任何一位帝王效忠。至于西北大都督的职位,他们将模仿海盗共和国,通过选举的方式选出,而不是父子相承。
在宣言里,蓝玉列举了古往今来皇帝的作为,得出一个结论,就是十个皇帝里九个昏庸无道,剩下那一个,既便不昏庸,也是凶狠残暴,株杀功臣的好手。并且,没有历史上没有一个皇帝遵守承诺,也没有过一个皇帝认为自己的身份与庶民平等。做皇帝的,总是把家族利益凌驾在国家之上,投敌卖国,认贼作父的事情举不胜举。既然这样,与其选一个皇帝在大伙头上作威作福,还不如永远消灭帝位,断了大伙皇帝轮流做的念头。
这份宣言发布,立刻又在民间激起了一场喧然大波,保皇人士跳起来大骂蓝玉无君无父,但骂了几天,就没有了力气。蓝玉远在西北,与国有大功,周围诸侯没一个敢起兵向其发难。况且当日秦王通敌。蓝玉说把他砍了就一刀将他砍了,过后也只是将秦王的罪行在报纸上公布了一下,并没向朝廷通禀。在蓝大将军心里。早已经不把君仅当回事。几句骂声对他来说的确不痛不痒。
“国家将亡,必出奸贼啊。”油灯下,有人捧着书本做痛心疾首状。
“弄个皇帝出来,本来就是给自己找麻烦。蓝玉说得对,自古脏唐臭汉窝囊宋,自古以来当帝王的,就没几个好东西。是好东西当了皇帝也的变成坏蛋。老子做生意骗人要赔钱挨板子,他撒谎就成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扯淡”,茶馆酒楼,有人笑着起哄。
“武兄,你看看燕王和郭大人,一个漫天要价,一个着地换钱,咱们是不是又该动一动了。”泉州港水师大营,靖海公曹振笑咪咪的将一份报纸递到了武安国的眼前。是一份《北平春秋》,报纸上,各派高手笔仗正打得热闹。
“是该动一动了,如今,全天下都被这场热闹吵醒了,咱们再不动动,也忒说不过去!”武安国接过报纸扫了一遍,笑着回答。
舷窗外,一艘艘战舰云帆高挂,时刻做好了起锚的准备。
——绝情手打
《明》第三卷国难第十一章天问
武安国动了,五月初八携战舰二十一艘离开泉州,去向不明。
天下诸侯跟着动了起来。仿佛热油中间溅了一滴答水,刹那沸腾,刹那又回复平静。观望,湘王、蜀王等几个实力稍逊的地方自治力量热闹了一下后,又静下心来埋头开始处理领地的内部事务。
既然是打着支持北平的《平等宣言》和《分权与制衡》旗号而脱离朝廷的,新政的样子肯定得做一做,几个月来,各地爵士会加快了建设步伐,有些地方已经仿照当年北六省的模式开了几次会,会议上的热闹程度亦不亚于六省的爵士会初建,互相漫骂的,互相吹捧的,如参禅一般语藏机锋,桌子底下暗伸一脚的情况比比皆是。好在这种乱像当年在北方六省的报纸上已经见识过了,郭璞等人摸索出来那套处理办法照搬到各地,修修改改也能用,这才没闹出更多的笑话。当然,这些笑话到了朝廷控制的报纸上,都成了世风日下,道德败坏的典型,但自治各地的士绅们,却在磕磕碰碰中,渐渐明白了爵士会的运行规则,开会议事的目的性越来越强,提案越来越言而有物。至于这种发展情况是不是有违诸侯们的初衷,很少有人注意。反正现在各省之间的竞争越来越激烈,在力量均衡没打破之前,有头脑的诸侯不会轻易的推翻自己的自治之初的承诺。
武安国离开泉州三天后,一份秘密情报送到了大明总参谋长徐辉祖的案头。出山主持朝廷军务不到半年,这位总参谋长已经被累得满头白发。此刻看了武安国出海的情报,他脸上的皱纹瞬间又多了数条。
如今大明的各派实力比较,若论情报收集能力,朝廷无疑是最强的。总参谋部敌情司是由锦衣卫转变职能而来。本来班底就有优势。去年讨逆行动失败后,迫于形势,建文皇帝和黄子澄、方孝儒等人不再对军务指手画脚,这样一来。敌情司的运转更加高效。各地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通常十天时间之内,大致情报就能送到徐辉祖手上,这些情报是他了解诸侯动向的手段,也是对抗北方军队的基石。
除了西北的蓝玉,诸位番王如何动作,徐辉祖对此并不是很在意。那些表面上热闹的番王们没有和朝廷一搏的实力。他们现在的所作所为很大程度上是趁火打劫,为将来事态平定后和胜利者讨价还价增添些资本。但武安国与曹振的一举一动,却牵动着天下大局。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东南三省和北方六省宣布联手,不用计算。谁都能看出朝廷绝对承受不了燕王和曹振的联手一击。
“这次,武公恐怕真的要与燕王联手了!”新任内阁大学士李琪放下情报,忧心忡忡的对徐辉祖说,二人四目相对,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忧虑。
书案上的情报,分外轻重两类。重要部分。有一半都是关于东南三省的。
“武公北上,是早晚之间的事。他不可能任由郭大人在北边孤军奋战,先前不肯向北,恐怕是为了海面上的事。如今西下舰队已经开始返航了,他们没了后顾之忧,自然要着手解决北方六省内部的冲突。”徐辉祖苦笑了一下,将几份标记着重点记号的情报推到了大驸马李琪面前。“咱们这两个妹夫,做事并非常人所能预料啊!”
李琪现在入主内阁,对天下大局少不得要替徐辉祖分担一些,听徐辉祖话语里无奈中还带着几分佩服,从怀中掏出眼睛架在鼻梁中间,拿起那几分新到的情报仔细看了起来。
这几份情报由敌情司快马送来。汇报的是曹振麾下两支分舰队的最新动向。几个月前,东南三省局势刚一平静,曹振立刻将两支分舰队派了出去。朝廷这边大惊失色,日日提防这水师从海上来攻,枕戈待旦了好几个月。现在总参终于收到情报,那两分支舰队有消息了。据潜伏在东南三省的线人汇报。曹振麾下的麻哈麻与姜烨二人,带着舰队,正护送着大明商队,从阿拉伯海向回赶。这趟行动带回了大批金银,一下子解决了舰队的给养供应问题。
“原来是索要战败款去了,这倒附和武安国的秉性。”驸马李琪笑了笑,自言自语的说。他和武安国相处过一段时间,知道对方的做事原则。在武安国眼中,恐怕找不到“天朝上国”这几个字。在海上击溃了阿拉伯舰队,曹振和他不会不追究战败者的责任。在他们眼里,各国平等。意味着责任和义务也平等。打了胜仗还给战败者好处,那不是有颜面,那是愚蠢。况且能在阿拉伯诸国头上多刮一分银子,就意味着从大明百姓头上少要一分锐款。
“是啊,这就是曹振的养军之道。黄大人当年天天叫嚷着国库空虚,削减水师费用,就没想到以战养军这一招。”徐辉祖摇摇头,叹着气呼应。做过一段时间布政使。知道为政艰难的徐辉祖发现自己越来越佩服武安国和曹振,虽然他们此刻是朝廷的主要对手之一。
“恐怕开了此例,西洋诸国再无安宁之日。曹振麾下那支庞大的舰队每日消耗甚巨大,仅凭税收,东南三省很难养活他起。”阁老李琪的目光看向如画江山图,锡兰山现在已经成为大明水师基地,阿拉伯海距离此地不到二十日航程,加异勒、古里、忽鲁谟斯、刺撒、木骨都束、竹步、天方。沿海各地都在大明水师威慑之下,今后大明水量经费缺乏时,恐怕半数要着落在沿海那些国家头上。
内阁大学士李琪甚至可以预测,将来的无论南北双方谁取得胜利,大明历史上一定会隆重的记录下这样一笔,“东南初定,舰队粮饷不足。靖海公曹振以其麾下悍将姜烨、马和率巨舰出海,护送商队下西洋,经锡兰山、加异勒、古里等地至木骨都束。沿途征剿海盗,宣中华天威于各国。阿拉伯舰队新败。沿岸各国见大明战旗,皆纳款赎罪。大明至南洋商路中断十途年,由此再通。东南三省海滴皆颂曹、武二人之德……”
“这才是对国家民族之功。至于西洋诸国的生死存亡,自有他们国家的精英负责。我们这些人替人家考虑。不是太矫情了吗?”徐辉祖站了起来。围着书案蹒跚踱步。他手里还有一份情报,因为不能确定其准确性没有和李琪共享。根据那份情报所述,这次马和与姜烨下西洋,还给土耳其帝国西迁移。沿着云飞角绕过非洲,到非洲西岸去继续他们与十字军的战争。而大明将会在今后十几年中卖给他们更好的火炮和战舰,对他们提供后援支持。
“经帖木儿这么一折腾。阿拉伯诸国持续了数百年的辉煌估计要结束了。华夏与那些极西之地的国家早晚要来一次碰撞,在碰撞之前。先让土耳其人与他们斗得两败俱伤,这恐怕就是武安国派遣马和出行的最终目的吧。他所谋,为的是国家民族。不像现在我们所做。仅仅为了保卫一个朝廷,或者说是半个朱家。”望着如画江山图,徐辉祖郁闷的想。
形势已经越来越明朗,他和李琪临危受命,支撑着这局残棋。可还能支持几天,徐辉祖没把握。“徐家深受皇恩。你兄弟二人,一南一北……”这是他父亲徐达临终前的安排。无论新政和旧政哪方笑到最后,徐氏家族都会屹立不倒,但徐氏兄弟之间,肯定有一个要为家族利益去殉葬。、
“可皇上至今还抱着拖一天是一天的念头,不肯立宪。有时候我都犹豫,这靠欺诈和造谣来维持的朝廷,真值得我们为其花这么大力气么?”看着徐辉祖忧心忡忡的样子,内阁大学士李琪发出一声长叹。朝廷的诸位阁老中,他对武安国了解最深。当年二人一同北上赈灾,他受父亲之托,他曾手把手教导武安国做官技巧和权谋。虽然武安国在权谋方面一直没有长进,但通过这二十多年的观察,李琪慢慢发现,其实武安国和他的朋友们的所作所为。始终围绕着同一个目标。无论是最初在北平的兴办工商,改革军制,还是后来的统一度量标准,改变记帐统计方法,还有铸币、修路,都是在不知不觉间按部就班的改变着大明的根基。如今大明原来的根基已经被他们改变了,与这新根基相适应的治政办法也顺势而出。先皇朱标也好,今上允文也罢,为了家族利益阻挡在天下人利益前边,恐怕阻挡的时间越长,所要付出的代价越大。
这是一句大逆不道的话,虽然徐辉祖和李琪关系很好,但以李琪的内阁大学士身份,说出这句话来无异于晴天霹雳。徐辉祖抬起头,眼睛紧紧的盯向大学士李琪,在这位姐夫兼好友眼中,他看到了一线挽救自己的希望。
“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非一家一姓之产业,亦非一族一派之红利。”看着徐辉祖,驸马李琪慢慢的说道。真正的儒者,效忠的是国家而不是皇帝,悟了几十年,历经父子两代才悟到这些。他不希望自己的后人依然成为维护皇权的工具与牺牲。
京城临近长江附近,一座座已经完工和即将完工的炮台静静的伫立在夜幕下。盖着炮衣的岸防巨炮直指江面。望上去,威严中带着几分压抑。
这是朝廷的最后一道防线。京城东、西、南三面皆有高山作为屏障,北面是浩浩荡荡的长江。自古以来。这里就号称金城汤池,可惜,从来没有一个武将能成功的守住此地。无论是先前的南陈还是后来的南唐。
一座座炮台之间,是纵横交错的壕沟和铁丝网。不时有照明用的花炮从低空中拖着火焰划过,照亮黑漆漆河滩,也照亮阴沉沉的江面。隐身在芦苇丛中的水鸟被惊得呼啦啦飞起,在夜空中嘎嘎的发出阵阵抗议。
已经是热闹的初夏,江畔却凄凉恐怖如鬼域。
靖海公曹振带领水师宣布脱离朝廷后。这里就成了禁地。寻常百姓轻易不得靠近。就连下江打鱼,都要经过重重查验。大明朝两次跨海东征。一次对高丽,一次对倭国,水师都直接攻击了敌方首都。建文皇帝再无军事常识,也知道不能在睡梦中被人端了老窝。
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不安全,几度流露了迁都的意思。要不是方孝儒一意阻拦。要求建文即使失败也要以身殉社稷。恐怕朝廷现在已经搬到它处了。
在重重炮台护卫下,在一个新筑的要塞。通体由石块和水泥搭建。从上到下,大小数百个射击孔凸显了此要塞的重要性。
这是江防水师的指挥部,整个防御体系的枢纽。除了护卫力量。普通士兵不得入内,只有核心级别的将领和参谋人员才能进入这里。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 夜色 中传来,沿着青石路面,迅速向要塞逼进。刹那间,要塞附近灯火通明。一杆杆火铳从射击孔中伸出,指向了青石路。
“紧急军情,”马背上的骑士高高的举起手中的红灯笼。来回摇动。这是事先约好的联络方式,隐藏在黑暗处的士兵冲出来,将骑士搀扶下马背。
骑士将灯笼向士兵手中一塞,分开人群。迅速的冲进了要塞。士兵们听着脚步声在楼梯间消失,眼睛都看向要塞中间的位置,一个射击孔处灯光突然亮起,看样子,江防主帅杨振羽已经被惊醒了。
是曹大人和武大人杀过来了吗?还是燕王的军队攻破了耿大人的防线。士兵们齐齐的将目光射向灯亮的位置,目光中充满绝望。
“武安国上岸了,正赶去和燕王朱棣会面。水师大举北上,目标不明。已经有陆战营战士开到了东南三省北部边境。”朝廷和诸侯们几乎同时收到了情报。
在燕王朱棣那里,情报就更加清楚。武安国于天津港登岸,在天津会晤了陈氏家族为首的天津商团。在北平会晤了辽蒙联号主事张正文,在鸣镝楼宴请了北平几家大商号掌柜,然后就马不停蹄的赶向前线,正在前来朱棣的临时行辕的路上。
一阵阵寒意在朱棣的脊背上升起,那个他最不愿意面对,又最想面对的人终于来了。自己将他阻挡在北方六省之外二十多年,最终还是要面对他。
二十多年,如果武安国执意北返,自己真有勇气不接纳他吗?朱棣明白,对于这个两度舍身相救的朋友,对于自己的这个老师,自己除了感激与畏惧之外,还有发自内心的敬重。
是这个人,第一次告诉他,除了大明和北元外,世界到底有多大。
是这个人,第一次告诉他,传说中的那些无肠国。穿心国,还有所为的佛国,都是传说而不是事实。西方人和东方人除了发肤和眼睛,和华夏人在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所为西天佛国,离大明并不遥远。并且佛教在那里已经衰落。
是这个人,第一次告诉他,大明不是宇宙正中心,而是大地上东偏北一隅。西方传统文化和东方文化一样,各有各的精彩与谬误,世界一直在向前发展。古人所坚持的一些所谓的绝对真理,不过是一群没走出过中原者坐井观天得出的谬论。你见得越多,越发现其中的荒唐。
是这个人,第一次告诉自己,除了儒家那套长幼尊卑,世界上还有很多治国办法。并且让自己在北方六省的实践经验中。体味到了其中的差别。并发现了更好的治国方式。
同时,也是这个人,一点一滴的动摇了朱家江山。用他的平等理论感染了一堆人,将天命和龙命踏在了脚下。
大明朝的兴盛,疆域拓展万里,因此人而起。
大明朝今天的分裂局面,也由此人而起。
朱棣明白,此人选择这个时候来北方,肯定是要把他和身边的大多数人赶进他精心编织的那个框架中,让皇权彻底丧失掉威严。让流淌着高贵血脉的精英和黑手小民平起平坐。
可明明知道这些,朱棣有力量去阻止吗?
论权谋,武安国的权谋技巧至今也不入流。论武技,火铳的出现已经让武术退出了战场。况且武安国现在已经年过半百。当年本事再高,现在也不是朱棣身边顶尖护卫的对手。
武安国当年不回北方,不劝自己造反,不争夺北方六省的领导权,朱棣知道,自己那些小伎俩未必真的奏效。而武安国是为了大局再忍让,在等自己领悟。
“可这片土地是上天授予朱家的,父皇九死一生才打下他。”屋子中没有人,朱棣按住自己的额头,声音仿若独狼在低声号叫。“如果我顺应了所谓的潮流,今后怎么配做朱家子孙?”
墙上,有人用红笔标出了武安国上岸地点和行进路线。与他同时到达北方的,是三支由军舰护卫的商船队,带着满船的货物,在同一天靠拢于天津、金州和永明城。
——绝情手打
《明》第三卷国难第十一章天问
三支舰队同一天在不同地区靠港,并且计算者武安国的行程,给北六省的地方官员留出充分的上报时间。靖海公曹振用这一着明确的向燕王朱棣表述了自己的立场:如果武安国在北方六省遇到危险。水师从天津、金州和永明城三个方向对燕王及其支持者进行打击。
到时候,纵使朱棣可以击败水师和地方奋起抗争的反对力量,也会元气大伤。与朝廷之争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自从解决了第一次股市危机南返后,武安国再没踏上北方半步。不来则已,一来,就与长袖擅舞的“精英”和皇权的支持者们摊牌,逼着他们在立宪新政和皇位特权之间做出自己的选择。
燕王朱棣自认不是一个懦弱的人,事实上,他的性格继承了父亲的隐忍与母亲的坚强。但想到即将挑战自己的老师,还是感到一阵阵虚弱。如果他可以选择,他宁愿选择面对百万铁骑,也不愿意面对这个手无寸铁的朋友。
两人曾经团结合作。又因为各自的目的不同而分道扬镳,现在,终于难以避免一场正面碰撞。
如果武安国走到设在真定府的北方六省自卫军前线大营,燕王与郭璞之间的强弱之势瞬间即将逆转。燕王行辕外,姚广孝和陈亨、张玉、朱能、王正浩等燕王嫡系将领汇聚在一座营帐内,焦急的等待着燕王朱棣的决断。
强者手中,嫡系是助力,同时也是威压。作为一个首领,必须当机立断。否则,非但是对自己不负责,同时也是对支持者们的身家性命不负责。
行辕内,燕王朱棣如同一个困在笼子中的狮子,暴怒的来回打转。四面全部是铁栏和枷锁,家族的责任,武安国的期望,郭璞的威逼以及那些希望他凳上帝位的支持者们的目光。困着他,让他不得自由。
一缕细细的琴音袅如梵唱,从后堂传来。抚慰着朱棣不安的灵魂。是王妃陈青黛,此时,她已经不能再说什么,一边是朋友故交,而另一边。却是父亲和丈夫。
“兄乃长子,很多事,不得不为。”哥哥朱标当年信上的话让朱棣痛苦,直到此时。他终于明白了当年玄武湖畔,身为太子朱标的选择。很多事,你的身份和地位以及周围的人将推着你前行。每一步,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这片江山从此姓朱,我朱家子孙将千秋万代将其传递下去。”父亲豪情万丈的指点江山,粗鲁。但豪气的笑容让朱棣崇拜。
“殿下若手握天下权柄,强力推行新政,眼下万般问题皆迎刃而解。千年之后,文人亦会赞颂陛下之名,虽秦皇汉武,未建盖世功业……”劝进者的如歌说辞令人向往。
“我的马特儿,你是英雄,英雄会做出对自己有利的选择。”母亲的背影消失在草原深处前,留下的叮嘱犹在耳畔。
到底怎样选择才对我最有利?朱棣疯狂的眼神渐渐清明,抬起头,骤雨初歇的天际间露出几缕阳光,金灿灿的,给雨后的庭院镀上一层莹润的亮色。
“殿下,难道是朱家子孙就必须背负这些吗?”一汪似水黑眸浮现在朱棣脑海,王妃陈青黛那带着几分伤心与绝望的表情,看了让人心痛。
母后当年西去,也许抱着同样的心情吧。朱棣猛然又想起了洪武十七年故事,马皇后在朱标夺位后,旋即撒手,走完了自己短暂的一生,不再为丈夫和儿子伤心难过。
“蝶儿,难道孤王也让你如此绝望么?”朱棣长叹一声,表情渐渐平静。眼神中柔情过后,露出的尽是刚毅。
“师父,我知道你要什么?我不但是朱家子孙,而且是朱家子孙中,最出色,最具才华的一个。”像是发誓,又像是承诺,朱棣自言自语。走回书案前。对着门外喊道:“来人,传本王将令。”
“是,”门外的传令兵们答应一声,涌进屋子。天不热。每个人额头上却满是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