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令于半年前便已结丹,不到九十五岁的年纪,完全符合了肃水真人对他,以及一众旁观者对他的预期。听金睛子问起这件事,他有些诧异于金睛子竟没有从渠光真人那里得到消息,因为照往常来看,他们两位竞争对手的任何一次大小晋阶都是瞒不过对方半天的。金睛子却略一想就明白了,大概是自从她结丹失败后,师祖怕又多给了她所谓的压力,因此才没有把韩令结丹的事情告诉她。
金睛子礼貌地对他表示了迟到的祝贺,继而问起他结丹后是否得赐了道号。韩令说有的,叫元彻。元是他这一脉这一辈的字辈,彻这个字实际上是肃水真人从尊师祖渠光真人那里讨来的。“元彻真人。”金睛子努力地从容笑道。韩令也微笑了一下,却摆手说不用如此,像以前那样互相称呼道友就好。
各位读者只要还记得我在第一卷的第一章中提及的我道侣的道号,此刻就应该了然微笑,知道心中对于男主角究竟是谁的猜测终于被正式证实。只不过当时无论是韩令还是金睛子都对他们在未来的千百年中将紧密交缠的命运一无所知,韩令在对金睛子清高模样肃然起敬的同时认为她十分无聊,而金睛子所有的防备全都会下意识地在韩令出现时高高竖起,坚持只给他展现自己刻意营造出来的高人形象,仿佛略微流露一点自己的真实性情就会在与他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的较量中受伤。只是当时的他们毫不知晓,数百年后他将着魔般地一张一张画她的肖像直至这些有关她的画单独装满了一本厚厚的画集,而再之后已决意赴死的她会怔愣着一张一张翻看他的画,突然间留恋起这个她以为不再值得留恋的世界。当时的他们毫不知晓,两千年后的他们,如今的我们会执手笑谈着当年这些已经在记忆中显得有些模糊了的往事,争论那个时候是谁先亲吻了谁……只不过这些事情当时的他们还一无所知。
还一无所知,当时的他们。在必要的问候后很快陷入令人不适的沉默,等待着渠光真人宣布开饭。不过渠光真人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直入主题地迅速开席,而是难得起身发表了一番讲话。讲话内容大致是她花费百年心血炼制的法宝“烹斗煮星鼎”得以初成,今日的主菜便是以此宝烹制,其余的菜肴皆为小徒弟殷无妄在她的指导下所做,感谢肃水真人和诸爱徒为她炼制法宝、筹备此宴提供的帮助什么的。随后她打了个响指,一大碗喷香浓郁的羹汤就出现在了圆桌中央,第二个响指后羹汤如喷泉一般四散注入众人面前的碗中。金睛子,正如桌边的所有人那样,迫不及待地拿起汤勺,顾不得烫口就把一大口羹汤倒进嘴里,细细咀嚼品味。刚刚嚼动一下,大堆的修辞就如汤汁一般从食材中涌出。金睛子连续咀嚼,潮水般的修辞就不断翻腾奔涌出来,在她的识海中彼此覆盖、缠绕、融合,明明只是食物,却交织出了比食物本身更美味的文学意境。太美了!几乎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接收这一口羹汤上的金睛子,用仅剩的自由支配的意识勉强挤出了这三个字,然后竟掉下了泪。她掉泪不是因为口味的强烈刺激,更不是因为悲伤,而单单出于对极其盛大的美的一种感动。
她很快发现掉泪并不是一件丢脸的事。除了师祖和肃水真人一脸陶醉,师父师娘和三位师伯尚能自持以外,小辈们几乎个个在掉泪,右手边的韩令更是泪如泉涌,很是夸张。只有左手边的金霁月没有流泪,颇为心满意足地一口一口喝着汤。
回过神来的师父师伯们已经开始交口称赞渠光真人的烹斗煮星鼎和羹汤了,渠光真人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坦然地接受这些赞美,摇摇头说这样的烹斗煮星鼎还不够,远远不够。至于具体怎么个不够法,大概只有师祖自己才知道了。
主菜品尝完毕,渠光真人又是一个响指,满满一桌的菜突然出现,诱人的香味顿时爆溢开来,令嗅觉满足到无以复加。金睛子扫了一眼桌上这些师父从秋日就开始准备了的菜,无论是香味还是色泽都比他在秋声殿里烧来自家人吃的要好,显然师父这回没敢偷懒,尽全力了。“还可以,”渠光真人尝了几口后点头,“出去说是我徒弟倒也不丢脸。”师父挺直的脊背终于放松下来,嬉皮笑脸地说都是渠光真人教得好。
渠光真人评价完师父的菜,推了推肃水真人,叫他给众人斟酒。肃水真人抬眼随手一指,桌上的酒罐便应之而开,数根细小的酒流涌入众人杯中。酒色清透泛琥珀色,靠近轻嗅便觉微醺。金睛子抿了一口,觉得颇为清甜好喝,忍不住又喝了一口。
这是每个甲子新年必然要喝的甲子酒,通常于上一个甲子新年而酿。六十年的灵酒对尚未结丹的金睛子来说有些过烈,没过多久,她就感到脸上一股热意上浮,待她就着菜一口一口喝完这杯酒后,金睛子简直有点担心自己待会儿站起来会不会身形不稳。
渠光真人的甲子宴上没有那么多规矩,允许大家随意说笑或起身离席。在筵席已然过半的此时,大家的注意力都不再那么集中于桌上的美食,纷纷聊起天来。只有韩令和金睛子这边出现了异常的沉默。倒不是众位同辈故意冷落他们,只是这二位两脸生人勿犯的模样,一个神情冷漠只顾着专心地吃,另一个则礼节周全到根本拉不近距离。但若是把沉默全部归咎于他们自己似乎也有点失之偏颇,因为于情于理,你都不能期待本就缺乏社交热情的韩令在一大堆不认识的文修中间还能友善主动地与别人交谈,更不能指望因为坐在韩令身边所以全程高度紧张在维持自己优越形象的金睛子能够自己打破这一魔障。好在这一僵局很快得到了拯救,朝谕站起身来说要去放那桶双甲子大彩,其他同辈们也三两起身打算放点烟花。金睛子立刻站起跟朝谕一块儿捣鼓双甲子大彩去了,韩令也找到了除吃饭以外的事情做——他在看金睛子的两个堂师兄蹲在地上拿斗法高手设小赌局玩儿。那两位堂师兄中的一位便是曾被金睛子在伤春大会上苦苦寻找的罗治师兄,与他对赌的那位是他的师弟黄故渊,两人皆为无妄真人的二师兄无期真人的徒弟。罗治的斗法高手始终不太给力,总是被师弟的斗法高手率先击倒。不过尽管连输了好几十个灵铢,他仍是乐呵呵的和气模样,一边旁观的韩令都对他有些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