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华依旧没有收到苗苗的回信,这让他的心情颇不宁静。如果开学的时候,阿华再没有苗苗的消息,他会先休一段时间的假期,循着苗苗留地地址,去找她一趟。如果她真的被父母束缚,他愿意站到太阳下,站到她父母的面前,去勇敢坚定地牵起她的手,告诉他们,他可以给苗苗一个坚定的承诺。虽然为此他可能要重新回到城市工作,但是为了苗苗,他愿意这样做,就像当年罗密欧奋不顾身地带着朱丽叶离家出走一般。
春风越发吹得人睁不开眼了,抽梢的柳树上又新住下了一户喜鹊,再过不久,世界即将重新复苏了,重新沐浴在昂扬的生机中。在春风最后的料峭里,阿华收到了一封来自他朝思暮想的人寄来的信,在未打开信封前,阿华兴奋得几乎哭出来。
信是校长转交给他的,说是到的时候,阿华还在家,校长便代收了,说是要等开学再转交给你,与那封信一起寄来的,还有一把吉他,以及一个贝壳穿成的手串,校长也一起转交给了阿华。
阿华心中充满了疑惑,他在校长脸上见到了从未见过的阴翳,可是校长明显想让他自己去寻找答案。阿华其实已经有预感了,苗苗定是被父母锁在了家中,但他知道她并未妥协,她在等待他前去营救她。他们还没有一起去海边看游鱼追逐梦幻般的光点呢。
打开信封,一张泛光的信笺纸上陈列着几行一看就不是苗苗笔迹的文字,约莫是她父母的威胁一类的,阿华像是受了挑衅,如临大敌一般看了起来:
“亲爱的成华老师:
你好,我是苗苗老师的父亲。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想必随行寄出的吉他和手串你也已经收到了。冒昧致信,还望见谅。但着实是因为有一件事必须告知到你,但请你一定要做好心里准备。”看到这里的时候,阿华的心咯噔了一声,像被人朝心口开了一枪。
“苗苗再也无法回安南乡支教了。春节之前,她为了救一个横穿马路的孩子,不幸被飞驰而过的汽车夺去了生命。我和苗苗的母亲花了很长时间才走出来,即便如此,每次想到苗苗,我们仍会感觉彻骨的悲痛。所以,请原谅我许久之后才向你书这一封信。”阿华像是被人从后脑敲了一棍子,几乎晕厥过去,眼前一片漆黑。
“我的女儿曾像我提起过你,所以我知道你们的恋情,正因如此,我一直在犹豫是否应该告诉你这个噩耗,我实在不想让另一个善良的孩子遭遇这样的不幸。世间的不幸已经够多了,我原以为我可以守着她们母女二人,一辈子平安无虞,可最后还是没能做到。我真是个失败的人。”
“苗苗说,你是个善良的人,真诚纯粹,待人和善,是个很好的老师,也是个很体贴的恋人,将来会是一个值得让人依赖的丈夫,一个让孩子感到骄傲和幸运的父亲,应该会比我强很多。这姑娘真傻啊,刚认识没几个月的人,都还没有见过父母,就迫不及待地给你们想好了未来,甚至都没给我们反对的空间。我当时吓了一跳,我以为你给她中了蛊。可是,她说话的语气是那么认真,认真地让我想起她第一次求着她妈妈让她去学吉他时候的眼神。”阿华的眼泪,早已抑制不住地滴落到了颤抖着的信纸上。这个傻姑娘,自己都照顾不好,还天天想着未来。阿华还没有和她讲自己小时候干过的蠢事儿呢,还没有说他曾经以为嫉妒就中伤过一个朋友,至今依然后悔着……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告诉她呢。可是,这个傻姑娘,连一个春天都不愿意等待。
“我知道你很伤心,但苗苗在生前和我说过,她想和你一起去看海边万尾游鱼朝圣一般追寻光点。我虽然已经过了做梦的年纪,但终究能够体会年轻人对于梦与幻的想象,所以请你一定坚强下去,苗苗一定不想看到你颓废沮丧的模样。因为你曾经说,她像一朵向日葵,可是她还没有告诉过你,你也曾是她的太阳。最后,我很抱歉,如果成长的代价是失去一个生命中很重要的人,我希望你我永远不要遭遇。我已经很老的,我有时候一直在想,是不是我活得太久,以至于上天要夺走我最珍贵的女儿。苗苗的母亲仍未完全恢复过来,我们都很悲痛,但是年轻人,我希望你要坚强,要带着苗苗的愿望,勇敢地生活下去。”行文的最后,阿华仿佛看到了一个日渐佝偻的老人,在颤抖着给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儿的恋人写一封信,一封告知他女儿噩耗的信,一封一个心碎的人劝另一个人不要心碎的信,一封微薄的人情也能融化冰雪的信。
阿华像是赤脚走过火红的囚徒,终于可以倒下了。他像失重了一般倒在床上,任脸埋在被子里,眼泪决堤似的奔涌而出,淹没了他的视野,或许很快就会涌入他的口鼻,将他溺死在床上。他痛苦地呻吟着,像是失了偶的野鹤,围在死去的伴侣身边,痛苦地哀鸣。他的心中噎了一根尖刺,一寸一寸地往心口扎,越扎越痛,让人无法呼吸。他紧咬着自己的上唇,流了血也没有注意到,仿佛疼痛只是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因为他快要忍受不住心脏每跳动一次,整个人就像要梗死一般蜷成一团抽搐着。
他多希望这是一个毫无诚意的谎言,一个欺骗穷小子早日打消对白天鹅的觊觎的谎言,一个让爱情之花还没有盛开便凋零的谎言。这样他或许可以在时间的侵蚀下,慢慢忘记那个空气中扬起尘埃的车站,忘记那一路的争吵,忘记那一场雨,忘记看到万尾游鱼的秋夜,忘记大雪纷飞的拥抱,忘记一切有关于苗苗的一切。人最善于遗忘了,连历史都可以遗忘,何况是一个相识不久的陌生人啊。阿华可以给自己编一个谎话,说服自己只是做了一个美梦,梦醒了泡沫就破了,然后自己躲到暗处舔舐伤口,而伤口都会愈合的。可是,今日发生的一切,一切的串联,一切的事实,都在告诉他,他的向日葵消逝了,死在了春天即将来临的冬夜,死在了那一场漫天的大雪里。
他的胃痉挛得难受,与心脏一起一上一下地牵扯着他的身体,他几乎快要痛死过去。眼泪依旧无声地流着,嘶吼已经没有用了,他连发泄都做不到,围绕着他的是深沉的绝望,无声而沉痛,仿佛全世界一齐压在了他身上,每一次喘息,都是末日的崩塌。不知哭了多久,他虚脱了过去,像一只被吸血鬼抽干精血的死尸,等待风雨无情的侵蚀。时间成了一道压在他身上的枷锁,若有若无,似有也若无,将他落在了无法自拔的疼痛中。偏偏这样的疼痛,连与人分担都是痛苦的。
待他清醒过来时,房间已经被黑暗笼罩了,他像一只无助的小鼠,缩在墙角,警醒地打量着一切。他的脑子乱糟糟的,喉咙像喷火枪掠过,简直能吐出烟来,他觉得自己如果现在说话,定然像一个八九十岁的老头一般嘶哑。他的嘴唇干得像是两张稀薄的薄纸,沾染了口水,便在猛地发力下渗出血来。他或许感冒了,他此刻正发着烧,全身打起了摆子。他或许会死,只要窗户一直开着,初春的冷风在一个夜里就能让他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他会呈现异乎寻常的肤色,或许是青色,或许是紫色,或许是鱼鳞一般的颜色。
可是死亡对他来说,已经不可怕了。从知晓苗苗离世地那一刻,他便已经浮现出了几十种结束自己生命的办法。事实上,他现在就可以从窗口跳下去,只要用一根棍子撬掉几根焊接得不严实的栏杆就行了。阿华上学的时候,没少干过这样的事儿。可是,他胆怯了,畏惧了,退却了?不!苗苗这个傻姑娘,居然还想着那万尾游鱼,还想着可以在海边看到它们朝圣,还想着追逐那微渺的光点。“真傻啊”,说着说着,眼泪不争气地流进了阿华的嘴里,他抽搐着笑道:“你说海水会不会是这个味道啊?你还没有带我看过真正的海呢?你这个骗子,我给你画的大饼都还没有一一兑现呢?你怎么就忍心留下我一个人,留下深爱你的父母,一个人离去了。”他的眼泪已经流干了,脸上有鲜血划过的痕迹,那是悲伤蔓延到了血液里,又往外拥挤的痕迹。
那夜的风鬼一样嚎着,阿华背倚着冰冷的墙,同着糟糕的天气一般熬过了第一个夜。此后的几个夜晚,他几乎都是这样过来的,校长担心他的身体,来劝过了很多次,可是没有用,每次食堂阿姨送来的饭菜,都原封不动地放在门口。他已经感觉不到饥饿了,他的嘴唇像三月稻田般龟裂,似乎下一刻就会碎掉。他现在更像一只鬼了,一只失魂落魄、绝望堕落的鬼,一只形同骷髅的鬼,仿佛只要一场小感冒,就能收割他羸弱的生命。他不再哭了,眼泪早已流干了,他身上似乎已经没有液体可以再流了。
他已经许久没有走出宿舍门了,也幸亏是住在学校,不然他生怕母亲会掀了他的被子,揪着他的耳朵,执一根竹条鞭笞他尽快走出来。母亲虽然已经很久没有那样做过了,可是她一定不忍心看到自己的儿子连活下去似乎都不愿意了。所以,她是一定会做那样的事的。
他像从沙漠里蹒跚归来的流浪汉,身上除了没有被辣目的烈阳晒成猪肝般的褐色,已经看不出往日精神矍铄得模样。初春了,熬过风雪的麦子长长地塌拉着沉甸甸的麦穗,躲在明晃晃的镰刀收割不到的地方,却再也没有深秋的神气,病恹恹的,遭了时光的荼毒。此刻,阿华就是麦子,生命一去不回的麦子。
他向校长告了一个月的假,只身踏上了前往苗苗家长的火车。送他去火车站的师傅一路侃侃而谈今年的庄稼与明年的打算,藉以打发无聊的光阴,可是阿华像事不关己的木头,没有一点回应,客车里回荡着喋喋不休的唠叨,可是越发显得车厢内的空荡。这一刻,世界仿佛和阿华的心一样空荡,一阵冷风吹来,司机关起车窗,车窗上映着一张陌生的,像是灵魂离开身体的年轻人模样。
司机刘师傅想起了一件事:春节前,他曾送过一对情侣去火车站,那好像是两个乡里小学的老师,女子生得不艳丽,但很耐看,像极山里的草木,神情坚韧;男子脖子似乎有点儿问题,往前长伸着,表情很难琢磨,唯有看向身旁的姑娘时,目光之中才会难得流露出明媚。他的气质很阴郁,像九月清晨的寒霜,只有遇到那个女孩子才会变得温柔,重新回归水珠的清澈模样。而后视镜里的这个男孩,长得和那天的男孩很像,可是又不很像。后视镜里的人,应当有三四十岁了,胡子拉碴的,头发应当也是好些天没洗了。整个人像烂掉的芒果一样软塌塌地缩在座椅上,眼神阴鹜而又落寞,仿佛世界都无他没有瓜葛。他的生命像是燃到了尽头,枯槁而又灰暗。司机好像感觉车内的温度一下子降下来了,车窗里凝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不由得让人把脖子缩回衣服里。
两天两夜里,阿华没有睡着,他仿佛已经永久地失去了睡眠,只要一闭上眼,就能梦到苗苗,梦到她变成了一只黄叶一般的蝴蝶,翩然地飘落到地上,慢慢变成尘土,再也抓不起来。又或是梦到她变成了一尾青色的小鱼,穿过汹涌的浪涛,去寻找深海中的万鱼朝圣。可是只要见到她的脸,下一刻她就会消失不见,独留下阿华立在原地,绝望无助地呼喊,最后哭泣。所以,他开始畏惧睡眠,畏惧黑夜。
他身上还背着苗苗父母寄给他那一把吉他,只有背着它,阿华才感觉自己还没有与这个世界彻底失去联系。他仿佛能见到,苗苗盘腿坐在地上,将吉他抱在怀里,轻轻弹奏舒缓的乐曲,然后用她清澈浑厚又温柔的声线为他唱歌,他在一旁陶醉地听着,时而轻轻唱和,时而什么也不做,只呆呆地看着苗苗,像看《蒙娜丽莎》一样。
吉他上似乎已经没有苗苗的味道了,苗苗仅存的温度也在地底的世界慢慢冷却,可是只有把它抱在怀里,阿华才能感觉自己还活着,他还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早知道,就早点儿缠着你教我弹吉他了。我真傻,一点儿不知道珍惜。他望向风景徐徐往身后走去的窗外,记忆也随着铁轨慢慢成为落在身后的影子,追不上,也抹不去,只剩喃喃的叹息烙印在日渐昏黄的天地中,徐徐远矣。
循着地址,阿华找到了苗苗的家,在他犹豫着要不要敲门时,正好碰到了买菜回来的苗苗的母亲。之所以如此确定,是因为这个神色憔悴的妇人的眼睛与气质几乎与苗苗如出一辙,眸子黑而皎洁,像一只雪兔,又像一只漫游的海鱼,倦怠中蕴含着活力。唯一不同的是,眼前的妇人身材臃肿,已经不复当年的万种风情,病态的苍白之下有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她显然还没有从失去女儿的打击中走出来。或许她永远也走不出来了,现在这个时刻支撑她活下去的已经不是始终保持充沛精力的身体与高远的理想和浪漫了,或许在自己的爱人离开世界后,她也会追随着他的脚步到黄泉。对于已经衰老的她而言,自己的生命早已经不是为自己而活了。失去了挚爱的那一刻,这个色彩斑驳的世界就瞬时间暗淡了,暗淡得没有让人点灯的意义了。
“您好,我姓成。”阿华想要开口说两句安慰的话,可是说不出来,他能理解她的心情,所以直截说明了来意。
女人茫然地抬起头,似乎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儿,她想要看看女儿同她提过的男人长什么模样。阿华庆幸她没有像看到怪物一般躲得远远的,而是像隔着照片已经见了无数次一样,亲切地说道:“小华老师吗?苗苗说起过你,很好的孩子呢,我女儿看人果然很准。”说到苗苗,她的声音颤抖了一下,仿佛被回忆拖回了深渊,“进屋吧,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问,不过外边有点儿冷,我年纪大了,禁不住风吹。而且,看你来得匆忙,洗个澡留下来吃个饭吧,之前还想着有时间我和苗苗她爸一起去一趟你的家乡呢!”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和蔼一些,可是神情之中的落寞是无论如何也遮不住的。她的皱纹更深了,像是被冷风拂过的秋波,皱纹很新,新得像昨夜才爬上眉头似的,占据了她的整个身躯。
阿华伸手从妇人手里接过了口袋,另一只手搀扶着她。接过购物袋时,阿华感觉苗苗的母亲像是走了许多公里的路,提了一袋空气回到家,以此打发快要枯萎地死去了的时间。可就是一只海鱼,几个扇贝,在交到他手上时,老妇人还留恋了一下,似乎不想让人看穿她的把戏。握着她的手,像拽着一截树枝。
阿华本想帮着处理一下食材,可被苗苗的母亲推进了浴室,“好好洗洗吧,别像一只流浪的小猫,苗苗说过,她不喜欢那样邋遢的人。哪怕在喜欢的人眼里,对方再邋遢她依然喜欢,可是你也不想让自己臭烘烘地出现在她家里吧。快去洗洗吧,你比我疲惫得多,只是我老了,你还年轻而已。我还不至于连几只小鱼都处理不了。去吧!”阿华虽然没有照过镜子,可也知晓自己现在不太适合见人,便没有推脱,走进了浴室。
他在里面待了很久,想象着自己即将去赴心爱的女孩的约。“她爸爸的剃须刀就在梳妆台上,清洗过了,胡子也剃一剃吧,下午我让你叔叔带你去那里。”阿华当然知道,那里说的是墓地——一个让人想要落荒而逃的地方,一个让人很不想去的地方。那种抗拒,仿佛是刻印在基因里的。不过那里有活着的人最思念的人,只是一个冷冰冰的石碑,一张没了生机的黑白照片,可是它只要立在那里,就仿佛故人从未离去。很多人都是在墓地,无可奈何地接受生命的诞生与离去。或许许多年后,阿华会同叽叽喳喳地问东问西的孩子说:“在那里,长眠着我们最爱的人。”
从浴室出来的阿华换了一个人似的,如果和苗苗结婚,或许他们就会过上这样的日子:每天下班归来,先回来的人已经开始在厨房忙碌起来,只洗完澡,两人就可以吃上热腾腾的饭菜。可能没有外面餐馆那么麻辣鲜香,可是也能就下两三碗米饭,两人自得其乐,那便是阿华理想中最简单幸福的日子。人们总是张望富贵、权势的生活,可是总忘了只要有爱的人在身边,心中安定,生活安宁,便是世间顶奢侈的生活了。一想到苗苗,阿华的心就痛起来,像被野兽撕咬,往外滋着血。
“坐下吃饭吧,吃完休息一下。”苗苗的母亲端着最后一道汤品说道。“希望你能吃得惯海边的饮食,可能和山里的不太一样。”这位刚失去女儿的母亲待人依旧很和蔼,让人不由得想亲近,想要体恤她心中的悲伤。可是,这个年龄的人的悲伤是看不见的,岁月教会了一个人以生活,同时也连他们最自由自在的情绪都剥夺了,于是乎从此,他们脸上再无喜形于色,再无潸然泪下,只有一颗心知道他们的欢喜与悲伤。生活是个沉重的命题,总叫人失去自己。
午饭很可口,正是这样超然的厨艺让苗苗从未亲自进过厨房,从而与生活的炊烟基本断绝了联系。所以在学校里,苗苗总是吃食堂,偶尔会用自己微薄的薪水去下馆子打一下牙祭,至于家中连做饭的炊具都没有。别人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倒好,冷火秋烟仿佛与俗世毫无瓜葛,飘然出尘。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仙子,实际是一个连菜刀都不会用的厨房门外汉。
两人互通心意之后,阿华一有空就会给苗苗做饭,他喜欢为心爱的人做饭的感觉,哪怕灶火炊烟中并非珍馐美味,可再家常的菜,与喜欢的人一起吃,便是昂贵格调的满汉全席也无法比拟的。我们常常会因为爱一个人,连带着觉得平凡的生活也变得有趣,想必这就是爱情一直如此引人痴迷的原因吧。哪怕世间一切都会失去,可至少有片刻,这无聊的人间多了两个傻到真的会相信天长地久的人。
“你寄来的信,我们全都收到了。可自从苗苗出事之后,她就没办法给你回信了,所以苗苗她爸也就都收起来放在她的房间里。整理她的东西的时候,我们还发现了一些她为你准备的东西,等会儿你自己去看吧。”苗苗的母亲显然没有什么胃口,她像是特意为阿华一个人做的这一桌子菜,自己只是享受做菜的感觉,却每次都动不了几筷子。阿华曾经有过这种感觉,那是他生命中最无聊的一段时间,他每天照着菜谱做菜,做完自己尝了几口之后,剩下的就都给倒给学校门口的流浪狗吃。
或许,苗苗的母亲是专门给自己的女儿做的丰盛的午饭吧。阿华似乎可以想象到,每天早晨,苗苗的母亲会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催促似的叫苗苗起床,然后出门买菜,给她做最喜欢吃的菜,然后为她切好水果,午睡过后,母女两人就会坐在一起聊聊最近遇到的有趣的事或人,磕着瓜子唠到下午。傍晚时分,母亲起身去做晚饭,苗苗就在客厅自顾自弹着吉他,下班归来的父亲则坐在沙发上抽烟。有些人明明离开世界了,甚至痕迹都可以淡化和抹去,但是总有人在怀念他们存在的一切点滴,在他们的心里,亲的人爱的人永远不曾离开。他们只是暂时去到了别的地方,一个人们看不见的地方,继续好好生活。只要心里装着爱,任何人都不曾离开。
吃完午饭,阿华帮忙收拾了桌子,苗苗的母亲裹着一条毯子,像个入定的老僧,痴痴地凝望着窗外。年纪大的人大多喜欢漫无目的地遥望,似是在追忆从前,似是在怀念一个已经消失在时间中的人,最后连同自己一起坠入了凝固的时间。她还不很老,可是心已经苍老斑驳了。或许有一天,阿华也会把自己困在时间的牢笼里。
“那间房间就是苗苗的房间,如果不忌讳的话,你今天中午就在那里休息吧。睡个好觉,你应该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说完,她便倚靠在沙发上,沉默不语地盯着墙上的走钟与窗外毫无变化的单调。
阿华看向那间桦白树漆油过的门,上面贴着一张上个世纪末期最独树一帜的乐队——beyond的大幅海报,那道门后面就是苗苗的房间,她把所有的秘密都留在那里了,所以那不是一个房间,而是一个小孩子装满心事的罐子,里面藏着她所有的喜怒哀乐,藏着童稚的她的幼稚与青年的她青涩以及她所有的悸动与忐忑。
房间不到十平米,一张铺满卡通图案的粉色大床便占去了大半,大床两侧是书架和衣柜。书架上有很多书,每一本的封页都打着微卷,显然都耐心翻阅过。她或许是在追寻这个世界的答案,又或许只是单纯地打发着世上无聊的时光。阿华随便拿下来一本,翻了几页,便看到密密麻麻的注解和感想,一个人的时候,这些书给予了苗苗最好的陪伴。书籍是诚恳的,所有东西都是透明的,愿意读不愿意读,全在于读书的人。
这个女孩想必是孤独的吧,虽然她总给人一种从阳光中走来的感觉,可事实上心中仍是住着一个孤单的小孩,不然大床上怎么会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娃娃。阿华可以想象到,她每天必须要怀抱着这些娃娃才能睡眠。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的书桌上,橘色的光幕下,阿华看到了桌角堆得整整的信封,那是他寄出的信,一封不落地叠在那里。你叫她如何回信,她已经失去了生命。阿华愈发责备起自己的不懂事来,他甚至在想,苗苗是不是就为了给他寄信,才在途中出现了意外,而自己却在另一端颇为埋怨地责备她不守时的承诺。他苦笑着,自责于自己狭隘自私的心胸,像在回味入口的陈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