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之后,她再次出现在阳台晒太阳,同样的时间,同样的美丽,我几乎陷入癫狂的心在见到她的那一刻似寒冰遇到料峭春风,融成了一滩平静蜿蜒而去的春水。之后每隔五天,她便会如约定好似的出现,我便会期待着她带来的那天。可是,冬天的白昼越来越短了,早晨越来越冷,我开始有些心疼她,她像一朵寒梅傲立在凛冽的冷风中,清冷又倔强。她似乎在写一首诗,一首烟和风以及阳光的诗。我虽然从未和她交谈过一句,但我觉得自己懂她,就好像自己也站在那里一边吹着风一边沐浴阳光,迎着晨曦抬头看向远方,远处是几声零星的汽车的鸣笛,还有城市苏醒的声音,那么地冷清,又那么地热闹。”
“所以,你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便喜欢上了她。”
“如果说这就是喜欢的话,我觉得是的。可是我心中总是不明白喜欢和爱的含义,好像从来没有人教过我这些。老师说,不要把对一个人的好感错误地理解为喜欢,我们这个年纪还不懂得爱的真谛。我的父母说,我现在应该好好念书,考上大学,找一份工作,养活自己,然后成家。他们教会我走路,教会我说话,教会我与人打交道,教会我写字,教会我跑和跳,教会我知识,教会我考试,教会我很多我以前不会的东西,唯独没有告诉我什么是爱。所以,待我第一次心脏不受控制地砰砰直跳,呼吸急促时,我的第一反应是手足无措,是害怕我是不是患了什么病,是压抑自己。”
“爱是不需要人教的,就好像出生之时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只要那个人出现,爱便降临了。爱甚至不需要理由,因为爱就是最好的理由,这就是爱情的奇妙之处。但是我觉得,你最好先知道她的名字。”木香理解植树那种文人的浪漫和犹豫,可是心中有些不解:真的会有人愿意一直在远处看着自己喜欢的人,而不愿去接近吗?
“她叫五月,我见到她的一个月之后,我通过隔壁班的一个朋友得知了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很好听,“五月、五月”……天知道我在心里默念了多少遍她的名字。她就像开在春天的花,点燃了我几乎要死寂在寒冬里的对生活的期待,她的名字,就是春天的样子。除此之外,我还知道她的成绩不错,梦想是去北方上大学,是一所要很努力才能考上的大学,为此她常常学习到很晚。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她之所以每隔五天去阳台晒太阳,是因为那是她压力很大、心情烦躁的时候短暂逃离和疗愈的方法,那片阳台是她的净土,阳光和风是她最好的治愈剂。她依旧是傲立在冬天的寒梅,可是身上却多了一丝迎春花苦苦等待暖春的苍白和煎熬。她不是一个人,学校里大部分人的身上似乎都弥漫着这种气息,一种在死寂中迸发希望又交杂着茫然迷惘的挣扎的气息。在我看来,这是一种病,可怜的是大家都是病人,我也是,五月也是,你也是。”这是植树心底藏了很久的话,所有人都觉得他不会有压力,他唯一的压力应该是考第一还是考第二。可是没有人知道,植树心里承担着些什么。他从来没有崩溃过,可是这并不意味着他如表面看起来那样轻松平静。
“为什么会这么想?”木香虽赞同植树的说法,可还是觉得这样的比喻太过于颓丧,不像植树会说的话。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好像陷入了一种奇怪的状态中,走不出来,所以连带着看待这个世界都有些灰暗的颜色。我是不是太多愁善感了,甚至有些无病呻吟。”植树询问着木香。
木香没有搭话,植树便将他和五月的故事接续了下去。“再过了五天之后,她没有来,我心中满是失落,便去到了她的班级,像巡游的猫一般来回在她的窗前走过。我不期盼她可以注意到我,我只需要看她几眼就行了。”
“你从来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
植树像是避无可避一般,抬手折了一根树枝攥在手里,漫无目的地晃着,许久没有说话。“我其实不敢和她说话,因为我害怕。我虽然在和你说起她的时候尽量装作冷静,但是说实话每一次见到她,我想靠近同她说说话,可是我却不敢迈出一步,我害怕被拒绝,我害怕破坏那份遗世独立一般的美。我宁愿站在原地静静地观赏花朵的盛放,也不愿意赌上失去一切的代价去接近。我无法承受自己失去一份油然而生的欣赏和喜欢,那会让我崩溃,我会一靡不振的。所以,每次她从我眼中走过,我的心怦然一跳,心脏涌出大量的失落,却又吸了一肚子的庆幸,庆幸我还能再见到她。我唯一可以做的,只是在她的窗前徘徊,安安静静地看她做题,背书,那是我唯一可以做的。”植树面露痛苦之色,显然很是煎熬。“我觉得我像醉酒一样,既痛恨酒精对身体的麻痹,可是又享受着酒精带来的快感。我的父亲就是这样同我描述酒精的魔力的,我没有喝过酒,但是我想这种感觉应该差不多。”
“你这样像迷恋酒精一样迷恋着五月,不会痛苦吗?”
“痛苦,是源自自己无能为力的痛苦;快乐,是源自遇到的快乐。我时常在快乐和痛苦的两极中跳跃,不过,多数时候还是快乐的,因为这个地方。”植树摸了摸自己心脏的位置,“好像没有之前那么空了。我唯一遗憾的是,我遇到她的时候,还不是我最好的时候。这种感觉就像迎春花只会在春天开放,桂花在秋天飘香,它们永远无法在同一个季节盛开,虽然它们种在长在开在同一片土地上。而现在它们都还在等待,等待着花盛开的季节,那是一个美好的季节。”
植树将手里的桂枝轻轻地放到树下,留下一句“木香,谢谢你,我今天明白了很多事情,但是现在快上课了,我们走吧。”说完,他便走回了教室,他不像在走,更像在逃,逃离木香审视的无休的追问。他从未向别人敞开过心扉,这一次说了这么多已经是他可以透露的极限了。如果一直像审讯犯人一样地盘问他,最终的结果只能是落荒而逃,从此再不肯多发一言。木香心照不宣地跟在植树的身后,没有点破他窘困的境遇,也没有继续站在局外人的视角挖掘他更多的秘密。植树的迷惘和迷茫,像一个诗人,可是他是一个整日泡在各种公式里的简单朴实的人啊,足以见得这段情感在他心里埋下了多少压抑。爱情的命题,难住了很多人,植树也没能例外。
植树从来也没有和五月成为朋友,他所有的勇气都在等一个可以承诺和兑现的未来,可是患得患失之中,他一直站在离五月很远的地方,静静地守望着一场有去无回的爱情。
“你喜欢的人喜欢着别的人,你不吃醋吗?”舒婷阿姨问道。她不知何时点上了一支香,屋子里一下子便飘满了焚香清新又厚重的香味,让人自觉地心安。
“我当时似乎还没有喜欢上植树,只当他是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所以还给他支了不少招儿,可惜他几乎都没有用上。五月从来不知道有个人喜欢着她,也不知道植树的存在。我到现在也无法理解植树明明那么喜欢五月,可是为什么没有选择靠近,即使最后有可能不会在一起,但是为什么不试试。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唯独却了一些一往无前的勇气。”
舒婷阿姨似乎很理解植树,意味深长地对木香说道:“不是所有人都具备你所拥有的条件的。我和植树的出身差不多,都是来自农村小地方的人,在大学之前,我们作为家里人唯一的希望,除了学习脑子里几乎不可以有别的念想,爱情出现在那时候,注定只能是一朵在悸动中盛开在无奈中任其枯萎的花。我们身上的钱只够勉强吃饱肚子不挨饿受冻,我们没有精力去经营别的爱好、兴趣和爱情了。因为如果高考出现差池,等待我们的只有一条回村务农,或者外出打工的路,没几年后,混迹社会的我们便会嫁人的嫁人,娶妻的娶妻。你不一样,如果你高考失误,你的父母会给你请很好的老师,给你第二次第三次的机会,帮助你实现你的梦想。他们不会让你一个人面对这个残酷的社会的,但是植树只能一个人面对这些。他活得并不自在,反倒如履薄冰。”随即她问道,“那后来呢?植树从来没有和五月表露过心迹吗?”
木香回忆起了植树在毕业那天给她说的话,慢慢开口道:“没有,他从未同五月说起过,他们甚至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一个对视,一个回眸,一个问候,都没有过。五月或许从来都不知道有一个人痴痴地望了她一年,给她写过很多幼稚却真挚的情书,在她的身后默默隔很远地观望着她,在她的窗边踱步。从来没有过。”
说到这儿,木香握住了舒婷阿姨的手。她不知道植树是怎样度过高三一年的,是带着爱而不得的隐痛为学业奔波,还是他从一开始就决定好了将那份喜欢埋藏在心底。木香甚至有那么一段时间怀疑植树是不是编了一个谎来骗她,但是木香转而就否定了,怎么会有人编得这么像呢,生活又不是写小说。
“我在毕业的那天问他是否甘心就这样任五月离去,也许毕业后他们就再也见不到了。他说即使是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也不想在高中生涯的最后一刻去叨扰五月,她应该会在一个好的大学有一个很不错的前程,遇到一个很优秀,很爱她的人。他说,他想通了,喜欢一个人不一定要和她在一起的,看着她慢慢变好,享受着喜欢她的感觉,为自己无聊寂寞的世界点一盏微小的灯,也是一种难得的爱,虽然这份爱称不上是爱情。喜欢花也不一定要拥有她啊,看她静静地、美丽的盛开,也挺好的,真的。”
“那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人的一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有的人错过了就真的再也遇不见了。”
“我知道,我知道。”植树勉强地冲木香挤出了一个淡然的笑容,可是落在木香眼中,她有些心疼。
木香说,她从来没有见过像植树这样喜欢得清醒过了头,甚至像不爱一般的人,他懂得很多,可是太多道理反而拌住了他的手脚,于是他做什么都谨小慎微,乃至于把自己困在了自己设置的束缚里。他把最洒脱的一面留给了试卷,留给了周遭的朋友,留给了师长,留给了父母,唯独把最无助最孤单的一面留给了自己。
“婷姨,你说他是不是太懂事了,才让自己活得那么地压抑。太理智太清醒,有时候是不是也是一种痛苦。”木香问舒婷阿姨。
“我们都无法知道植树心里所想,因为我们永远无法完全做到和他一样感同身受。但是,你要明白,他做出这样的决定,肯定思考了很久,这不是一个让人觉得圆满的决定,也不是一个勇敢的决定,但这是一个磊落的决定,是一个男孩儿在深思熟虑后的决定,是一个可能会有遗憾但绝对不会后悔的决定。作为朋友,你应该理解他。而且,如果当时他表白成功了,那你岂不是要变成失意的那一个人了,所以说,世上没有唯一的答案,只有各自不同的选择。”舒婷阿姨理智地说道。
“可能我就是这时候对植树生出了一丝异于朋友的同情的吧,我也不知道。不知道是同他做朋友时被潜移默化地影响到了,还是我性子本来就慢热温吞,等我后知后觉这份情感时,我们已经没有了当年的际遇。记得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此后我们再也没有遇到过,我甚至没有他的电话和邮箱,我们就这样消失在了彼此的世界里近十年。”
“他高考考得很好,去到了五月想考的那所大学,我想他应该是心里怀着期待的,期待可以在大学同五月再续前缘。可是遗憾的是,那个叫五月的姑娘最终没有考上,好像去了一所医学院校,估摸着现在应该是一名医生了,命运最后还是没有安排他们相遇。有些人,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我其实在大学的时候交过一个男朋友,他叫长谷,和植树长得太像了,虽然我不太相信巧合,可是他们真的太像了,外形、气质,为数不多的不同之处是植树像一个沉郁的诗人,而长谷像一个热情的歌手。我不知为什么便同他恋爱了,但他确实曾带给过我心动的感觉,那份感觉里有植树给我描述的他第一次见到五月的心情。当时所有我认识的朋友都觉得没有比我们更登对的情侣了,很多时候我也觉得他会是那个和我相伴一生的男人。”木香像一只小猫一样,往舒婷阿姨怀里凑了凑,说道,“可是慢慢地我发现他所做的一切都像一个影子,像一个很久之前便深深烙印在我记忆里的身影,而长谷恰好代替了那个影子陪伴在我身旁。长谷是爱我的,我可以感受到,他的心、他的眼睛不会说谎,可是我却无法坦然地爱上他。最初我以为只是我冷漠惯了,看什么都有一层淡漠的滤镜,从没有人能真正走进我的心。可是分手那天长谷的一番话让我如梦方醒,他说我不爱他不是因为生来淡漠,或是要在别人面前维持自己矜持的形象,再冷若冰霜的人,再心如玄铁的人,在温暖的爱意和无微不至的呵护下也应该会动容。但我并没有,我和长谷始终保持着生疏的礼貌,那种似有若无的疏离成为了横亘在我和他之间的隔阂。他说,我一直不能完全接纳他的原因,是因为我心里装着一个放不下的人,只是我一直没有发觉罢了。待到和长谷分手以后,我才后知后觉发现我早已在不知何时喜欢上了植树,那个最开始便出现在我生命里,同我一样在爱情里深受迷茫、纠结折磨却又无法自拔的人。婷姨,我是不是明白得太晚了,总是在失去以后才明白?”木香像一只受伤的小猫,委屈地依偎在舒婷阿姨的怀里,想要从母亲这里寻求庇护和安慰。
“爱情,是个让人纠结了几千年依然不明白的问题。有多少人沉迷在对爱情的幻想中,便有多少人溺亡在爱情的悲剧中,有人从相互治愈的爱情中成长,便有人在相互折磨的孽缘中挣扎。好在你明白了自己的心意,现在也还有机会,有能力去追求幸福。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真的喜欢植树吗?”
木香直起身,像宣誓一般一字一句说道:“如果早些时候,我还不明白自己的心意,我可能不会说喜欢,因为我觉得我们只是朋友。可是当我再一次见到他,我沉睡已久的心像春风拂面,开满了幸福的鲜花。千帆过尽后,我虽为自己后知后觉的愚钝懊恼,但是这一次的喜欢,再无半点迟疑。”
舒婷阿姨轻轻地将几缕垂落在木香额头上的碎发拨到了她的耳后,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语重心长地说道:“我很久没见你的眼睛这么明丽了,看来喜欢一个人真的会让人有好好生活下去的期待。那就勇敢地去追求你的幸福吧,不要再因犹豫和迟疑错过了。你们已经错过彼此近十年了,人生有多少个十年啊!不管结果如何,一定要勇敢,尤其是在自己尚且可以选择的年纪。”十年中横生的变故让舒婷阿姨再也无法成为一个母亲,可是她同木香的父母一样希望木香幸福,她早就把木香当成了自己的女儿了。
木香心里很是感动,因为她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人,舒婷阿姨的耐心和安慰让木香心安,她太需要别人的理解了。每个人都需要别人的理解,每个人都想要得到倾听和安慰,没有人会想永远待在孤岛,遇到一个理解自己的人,真的很难,可是当真遇到了,真的会让人觉得幸运,觉得人间值得。
可是木香也知晓这些年里他们错过了很多很多,这些年实在是不短暂,这期间发生很多故事,她甚至差一点儿和长谷结婚。那么植树呢?他即将去北方工作了,他是否在大学遇到了那个代替五月的人?还是依然一个人孤身?是否心里还装着五月?即使是一个人,他是否会喜欢上木香?木香不知道,但是明天她有一次机会去同植树求证,求证很多事情。命运让木香再一次遇见了植树,她颇为贪心地企盼命运可以再一次给她以垂怜,她希望一切按照最好的预期进行。
木香在心里默默祈祷着:上天啊,我之前从未主动的去追求过什么,如果你可以听到,那就保佑我可以同植树有一个美好的结局。我错过了他太多年,不想再错过了。
但她也并未丧失全部的理智,她也做好了迎接失望的准备,她已经是一个大人了,不至于因为爱情的失意而一蹶不振。如果植树现在拥有了一段幸福的爱情,她一定会祝愿他的,即使那个给他幸福的人不是木香。
桌上的焚香不知何时早已燃尽,仅剩下一堆灰烬证明着这里曾洋溢过沁人心脾的静谧。夜早已深沉,说完心事的木香和舒婷阿姨洗漱过便后躺上了床。
“婷姨,你青春时代,喜欢过别人吗?”木香昏昏欲睡时随口问道。
不过她没有听清舒婷阿姨说了些什么,便进入了梦乡。她太累了,过去的这一天让她欢喜,让她愤怒,让她哀伤,让她期待,她仿佛经历了一场艰苦卓绝的跋涉,长夜是这一场旅途最后的终点,唯有此刻她能够恬然地歇息,什么也不用想。或许明天她还会有一场跋涉,可是今天她只能旅行至此了。明天的事情,明天再去想罢。
“晚安,我的木香。”舒婷阿姨在黑暗里轻轻说了声,在舒婷的眉间落下了一个吻。
这晚,木香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到了一大堆不知是谁和谁的故事,长梦里萦绕着让人安宁的熏香,让人仿佛回到了母亲的子宫。世界上没有比母亲的子宫更让人安心的地方了,只不过从来到世界开始,一切就再也回不去了。母亲的子宫只是一段永远不曾被记住,永远想不起来,永远回不去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