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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风(二)(1 / 2)

嘲讽录 远游书生 更新时间 2022-10-13

 (二)

晴天会让人有一个好心情。

木香像是从笼子里放出来的鸟,很是自在。家是一个人漂泊在外最好心灵港湾,可以让人拥有安全感。但待久了,那份安全感被母亲的唠叨和一成不变的生活方式慢慢消磨殆尽,家就成了争吵的安乐窝,成了发了霉的面包片,让人想逃出去透透气。

邻居舒婷阿姨正在打扫自家院子中的花园,暴雨侵袭过后,原本板板扎扎的盆栽无一幸免,院子一片狼藉之色。看清来人是木香后,舒婷阿姨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摘下沾染了泥土的橡胶手套,朝木香这边走了过来,满怀欣喜地说道:“是木香啊,回来这么久了,难得见你出来散心,有空上我家里坐坐,我给你做你最喜欢吃的蛋黄酥和水果蛋挞。最近还从朋友那里新学会煮糖水,我一直苦恼没有人陪我一起品尝呢!有机会你一定来试试,给我提提意见。”

舒婷阿姨一家是在木香上初中的时候搬过来的。说是一家人,其实就夫妻两人,至于他们为什么没有孩子,木香后来才慢慢了解到。舒婷阿姨和她的丈夫同是安南大学的教授,为人很亲切随和,不会端着学术的架子。周末的时候,木香经常去舒婷阿姨家串门,舒婷阿姨每次都会给她烤各种美味的小点心。虽然母亲天天在木香耳边念叨,别总去麻烦人家舒婷阿姨,人家研究工作很繁忙,老去打扰很不礼貌。不过木香总是上一秒左耳朵听进去,下一秒就从右耳朵倒出来了。只是稍一个不注意,木香就把母亲的叮咛忘得一干二净,听到舒婷阿姨一邀请就哒哒哒地跑到她家里去了。每次她都会和舒婷阿姨聊很久的天,很多在家里不想对妈妈讲的小秘密,很多女孩子之间的小心思,很多青春期的烦恼和憧憬,她都会选择告诉舒婷阿姨,而不是顽固不化,天天就知道说让她不要给家里找麻烦的母亲。木香有时候甚至会想,如果舒婷阿姨是她的妈妈该有多好,这样她就可以每天都吃到好吃的水果蛋挞了。不过她从来没有和舒婷阿姨说过这件事情,因为她怕舒婷阿姨听来会生气。

舒婷阿姨其实是一个很不幸的人。舒婷阿姨很小的时候,她的父母就因感情破裂离异,母亲就带着她回到了老家。她绝情的父亲在离婚之后就仿佛从人间消失了一样,再没有来过半点儿音讯,更不必提寄来一点儿微薄的生活费。母亲说,从此以后,她就没有爸爸了,那个男人就当是出了一场意外死掉了。而为了养活她,母亲将小舒婷交给了外婆照顾后,就只身去了外地打工,除了过年,几乎很少回来,所以舒婷阿姨其实是外公外婆养大的。母亲在她的记忆里更多只是一个行色匆匆的模糊的形象。

至于她的父亲,舒婷阿姨说可能早已经在别的地方与别的女人组建了新的家庭,也可能真的是死了吧。每次说到这里,舒婷阿姨的眼睛里都闪烁着盈盈的泪光,不过她终究足够坚强,泪水始终不曾真正掉落下来。那时候的木香还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可以对自己亲生的孩子十多年不闻不问,为什么连一封信、一句话都不曾捎带过。除了那个人已经悲凉地死去,木香想不到其他的可能,不过想必他的坟冢也是孤苦伶仃的吧。

舒婷阿姨曾经告诉小木香,她小时候一直很羡慕那些有爸爸妈妈陪在身边的孩子。木香说,我也喜欢爸爸妈妈陪在我身边,可是妈妈有时候会骂我,还总叫我去做这做那,天天在我耳边唠叨,很烦人。舒婷阿姨说,可是你的爸爸妈妈始终在你身边啊,你生病的时候,他们会带你去医院打针、喂你吃药;你过生日的时候,他们会给你准备礼物和生日蛋糕;你开运动会,他们会一起去给你加油;他们还会陪你去游乐园,坐旋转木马、坐摩天轮……而那些,她都没有经历过。木香想了想,觉得确实好像是舒婷阿姨说得那样,不过她还是觉得妈妈有点儿烦人。

舒婷阿姨还说,有时候有一个人在你耳边念叨着,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木香当时没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即便到现在,每当母亲在她耳边不停念叨,她还是会像孙悟空听到紧箍咒一般头疼不已。不过,在外地上大学的时候,每当她想家时,第一个拨通的,总是母亲的电话。不知怎么地,那时候,她总是格外需要母亲的唠叨。当然,这个她也没有对母亲说过。而每次打电话,说到一半,她也像赌气似的说道“把电话给我爸吧”!

后来,舒婷阿姨靠着自己的聪明和勤奋考上了大学,在大学里遇到了现在的丈夫,度过了一段甜蜜而幸福的时光。所有人都觉得,他们应该会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会生一个可爱的孩子。但舒婷阿姨后来被查出因身体原因无法怀孕,虽然多方辗转求医问药,但始终没有办法生养孩子。所以,木香似乎理解为什么舒婷阿姨会这么喜欢和自己待在一起。如果她和叔叔有孩子的话,应该也差不多和木香一般大了。

舒婷阿姨的丈夫也是一位大学教授,好像是研究西方历史的。之前木香在他们家里玩的时候,叔叔闲暇时会在一旁给木香做一些手工的小礼物,像用纸折的青蛙、用很细的竹篾编的灯笼、还有用核桃做的竹蜻蜓。木香猜测上学的时候,叔叔也是这般为舒婷阿姨制作小礼物的,心灵手巧又知识渊博的男人,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魅力。舒婷阿姨说,女人没有办法生孩子,叔叔面临的来自各方的压力并不小,可是他都一一化解了,如果不是有叔叔,舒婷阿姨或许早已经放弃了生活的希望。舒婷阿姨还说,叔叔是她漫漫长冬里唯一的温暖的希冀,是她用所有不幸换来了珍宝。木香看到,舒婷阿姨的眼睛里泪水打着转,脸上却盈着笑,像一朵细雨之后的玫瑰,绽放着幸福的美。

他们夫妇两人很少出门,木香估计他们多数时间都在家里看书看报做研究,因为木香研究生期间的导师也是这样的生活习惯。大学老师好像都是这样的,看书看文章,写报告,写论文,然后再看书看报告,没有什么新意,相当无聊,不过他们好像又都乐在其中。

想到自己回来好几天,一直窝在屋子里,还没有去舒婷阿姨家拜访过,木香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忸怩起来,不过想来舒婷阿姨不会在乎,便又开心地说:“舒婷阿姨,这怎么好意思,本来回来应该请你到家里坐坐的。正好我等会儿去买菜,今晚您和叔叔要不来我家吃饭吧?咱们好久没有见面啦。”

“好啊,等我收拾完院子,再回去烤点儿小蛋糕和小饼干,正好两家人一起聚聚。不过你叔叔可能来不了了,他今天被邀请去一个大学做讲座,得明天才能回来。等他回来,我们两家人可以再组织一次聚会。不过这雨下得有点儿糟心,除了你叔叔种的文竹,剩下的花都被淋得不成样子了。昨晚应该把它们搬回屋子里的。”舒婷阿姨的语气里有些惋惜。木香循着她的目光看去,本来开得艳丽的月季花也同木香家里的那株牡丹花一样只剩了一个光秃秃的花蒂,像一只掉光了毛的鸡。即使是出了太阳,它也高兴不起来,一直哭丧一个脸。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木香帮舒婷阿姨给娇弱的花加了一层薄膜顶棚,又将篱笆修护了一番。过程中,舒婷阿姨像很多这个年纪的大人一样问了木香工作和情感的事情,听到木香找到了工作,还是在曾经读书的高中,很是为木香开心。还说要叫叔叔给木香买一份礼物,庆祝她找到工作。木香知道推脱不了,礼貌地道了声谢。她们的关系似乎从不曾疏离过。

之后,木香边干活边给舒婷阿姨讲了很多大学时候的趣事,舒婷听得很开心,也打开了尘封已久的记忆,给木香讲了很多自己当年读书时候的事情。其实木香和舒婷阿姨从上了初高中之后便很少这么亲密地唠家常了,毕竟课业繁忙,基本没什么交际的时间,尤其是木香上了大学之后,整日要处理各种事情,和家里联系也不太多,很多时候都几个星期才打一个电话。而舒婷阿姨工作也很忙,两个人其实联系得不多。但是感情就是这样,有些人即使许久不见,也不会觉得陌生疏远。只不过每次问到感情,木香言语总会不自觉地躲闪,舒婷阿姨自然察觉到木香的警惕和闪躲,便识趣地将话题转移到别的地方,问最近都在看什么书。木香感激舒婷阿姨的体恤,便借坡下驴同舒婷阿姨说了自己最近读过的一些书。遇见舒婷阿姨也读过的,两个人会一起讨论一下作家的写作手法、故事的情节设置、人物的性格和启发,简直讨论得不亦乐乎。相似的话题,她偶尔会和父亲讨论,不过因为两人读的书相同的不多,所以聊得始终不够热烈。而舒婷阿姨或许是与木香同为女性地缘故,所读过的书籍喜好相近,书单里自然很多相同,讨论起来也更有深度,而不至于马踏浅草,甚至鸡同鸭讲。即使是舒婷阿姨没有读过的书籍,她也愿意安静地听木香讲解,津津有味地聆听,这让木香有一种极强的满足感。所以,这一个小时两人都过得很愉快。

院子收拾得差不多了,舒婷阿姨看了一眼时间,意犹未尽地让木香洗洗手去买菜,别耽误了时辰。木香虽调皮地说,妈妈知道她帮了舒婷阿姨的忙,不会说什么的,如果她真唠叨,就把舒婷阿姨这尊大佛搬出来威慑一下她。但一看时间确实不早了,再不去买菜,买不到新鲜的蔬菜瓜果还好说,更有可能商贩们都收摊回家了。招待客人,连菜都没有就贻笑大方了。而且,两手空空地回来,就算木香又天衣无缝的借口,也终究难逃一顿犀利的臭骂,而且还是劈头盖脸的那种。

木香向舒婷阿姨道了别,踩着路上坑坑洼洼里的积水,像一个在海边散步的小姑娘似的往菜市的方向走去。她其实一直是一个小姑娘,只是长大了一点,看起来像一个大人而已。其实,她的童真,她的单纯,她的幼稚,她的活泼和顽皮,一直蕴藏在她的身体里,只不过这一副身躯被人压着按着脊背码上一堆事情,于是她小孩子的一面便被重担压在了地底,暗无天日。

天上的白云像可乐泡沫一样慵懒地躺在湛蓝如洗的巨幅蓝绸画布上,清风吹拂,它们又变成了草原上游牧的白羊,在倒挂着的草场上悠闲地散步。她忽而想起了一句民歌“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木香虽然身在城市,周围的汽车和高楼在不停地提醒她这一点,但她的心此刻是在旷野的,在奥地利山脉起伏村落的古老村落,在瑞士的低山草场,在中国西北一望无垠的草原。她仿佛看见了高耸入云的山脉,看见了圣洁穹顶的雪山,看见了一片瓦蓝色的镜子一般清澈的湖泊,看见了飞舞的经幡和虔诚信徒吟唱的颂歌。“哞啊~哞啊~”,她情不自禁地哼唱起来,像是一头水田里犁地的老牛,想靠呐喊来证明,她还年轻。

心情愉悦的人看待世界,总会不经意地加上一层喜悦的颜色,以至于木香的步调越发轻盈。生活本该是什么样子的?难道不应该就是这样的吗!

走到菜市场,原本安静的集市早已随着晴朗的天气沸腾起来。零售的农人或用篮子或用背篓将刚从自家菜园子里采摘的果蔬摆在油纸布上。他们没有固定的摊位,城管也不会问这些临时来挣点儿小钱的商贩收取在他们眼里微不足道的管理费和摊位费,因为一背篓土豆,小贩也就只能挣个二三十块。如果家住的近一点儿,或者可以搭一个三轮进城,这些钱算是净钱,可以买点儿生活所需的米面回家。如果家离得远,又没有代步工具的,来回还得出几块车钱,剩下来的就没多少了。同这些上了年纪的商贩,木香几乎从来不讲价,因为她知道他们是如何辛苦得来到这里的,自己也不是什么落魄得不得已的人,没必要为难这些艰难讨生活的人。她最是瞧不起有些人说买个新款手机,买个平板电脑,买个所谓偶像的周边,眼睛都不眨一下就买了。买个水果,买个蔬菜,偏偏扭扭捏捏挑拣上半天,结账时还窸窸窣窣地磨蹭,为一毛两毛的利争得面红耳赤,挂称的时候,稍微轻一点儿都不行,临走之前还要偷摸顺走几个,好像给了商贩天大的面子。可怜这些城市的商贩,辛苦种出来的瓜果,竟给人似骗似抢似的分了去,还不自知觉察。越贫穷落后的地方,这种劣根的脾性就越普遍,这实在是一件让人悲哀的事情。

再往里是市政府专门建成的果蔬集散市场,每个摊贩都有自己的五六平米的水泥墩摊位,一年要上交几百块的管理费用,还要自己负责好区域的卫生,年度检查不合格还得罚款。这里的果蔬种类更齐全,不仅有当地应季的果蔬,还有外地、甚至是外国进口的水果,只要用钱可以买到的,在这里几乎都可以找到。这里是批发商的地盘,买卖东西都是几十斤几十斤的计数,果蔬需求量较大的饭店和一些小区的超市基本都是在这里拿货。再往里走是买卖鸡鸭鱼肉牛羊和各位飘香调味品的肉市,规模同菜市差不多大。

时值三点多钟,菜市场里便很热闹了。赋闲在家的老头老太和一些有钱人家请的保姆早已拎着菜篮子逛了有一会儿了,因为这个时间点的菜最是新鲜,不过价格自然也要贵一些。木香在菜市口感受了一下穿梭于瓜果蔬菜的烟火气息之后,也没入了或挎着个篮子奔走或在摊位前扯着嗓子吆喝的人流里。接下来的几个小时,还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涌进菜市场,采买的热闹会一直持续到晚上八九点钟。菜市不同于商业街,商业街只周末闲暇会人流熙攘,而菜市则日日人来如织。民以食为天,人们可以几天不逛街买衣服,但不能一天不吃饭,不管是在家做饭,还是外出打馆,菜市永远是人流最密集的地方。

菜市的老板们赶着渐多的顾客,悠闲了一个中午,慢慢吆喝着开了张。“看看咯,最新鲜的冬瓜、西瓜、哈密瓜,不新鲜不要钱!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了喂……”、“这是上午刚从蔬菜大棚里收的蒜苗,您买点儿回去炒个回锅肉,美得很喂……”、“货比三家才不吃亏,卷心菜、白菜、油麦菜、生菜,各种五花八门的小菜全都妥妥的,买十斤送一斤”……哪怕卖的小菜只是普通的青椒土豆萝卜,巧舌如簧的摊主也会拼命地吆喝叫卖,虽然难免有几分王婆卖瓜的意味,但多的是他们对生活的热情。哪怕是平素很少来菜市的木香,也很快被这浓烈的叫卖热情感染了。

木香是喜欢热闹的。她喜欢人来人往的穿梭接踵,喜欢毫无血亲姻亲的陌生人之间真诚的善意,喜欢嘈杂的口音之中的人间烟火气。生活之中,最至关重要之事,无非三两件:口腹之欲有三餐满足,情感之欲有亲友爱人慰藉,生命之欲有健康医疗保障。剩下之事,无论得到或失去,都不是什么悠关根本的要紧事。已得到的,应该感激;已失去的,应该释怀;正在经历的,应当真诚地享受。

不知何时,木香对生活竟看得如此透彻了,连她自己都惊异于这一伟大的发现。可即便如此,她也深切地知道,懂得和做到之间,有着一道深邃的沟壑,虽看似一线之隔,但实则天堑鸿沟。道德文章谁都能说上几句,可浑浑噩噩的生活不是谁都能活得明白的。

木香总是不时地陷入一种悲哀的思考中,就如现在,她应该同其他人一样在各个摊贩中间周旋买菜,而不是像一个痴呆的老人望着前方怔怔地发呆。明白过来这一点后,木香便按照母亲列的清单在市场里采购起来。她还悟出了一个道理:今天想不明白的事情,就睡一觉明天起来再想,如果还是想不明白,就去多做点儿目前能够做到的事情。人不可能一出生就明白所有问题,但是想要明白所有问题并不能只是靠拍着脑门想象。

一个半小时后,木香拎着两大袋食材从愈发稠密的人堆里挤了出来。不知是狭小的空间容纳了太多人后空气流通不畅,还是手头袋子里的食材略显沉重,木香只觉得又闷又热,脚底板磨得生疼,额头上也早已爬满了细密的汗珠,后背早已打湿一片。

其实,单单买母亲列出的晚餐清单上的食材花不了这么多时间。但木香想着既然邀请了舒婷阿姨吃饭,两家人又是好久没聚,又自掏腰包加了几个菜。至于厨师会不会做,她倒是不担心,因为好像就没有母亲不会烧的菜。而在买菜的间隙,她还抽空去小吃摊嗦了一碗凉粉,耽搁了一点儿时间。

待她正计划着是打车把食材尽快送回去,还是悠哉悠哉散着步走回去时,她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她的名字。而她抬头望去,转而笑逐颜开起来——父亲正站在前面不远处一家商店门口等着她呢!

木香的父亲在人群中很显眼。一身稍显臃肿但熨帖得当的灰色老式西服在满大街尽是短袖短裤光板拖鞋的菜市场里相当扎眼,那是母亲的杰作。母亲早在父亲出门的前一晚便搭配好了父亲第二天上班要穿的服装,今天穿哪件衬衫配哪条领带,穿哪一双鞋,甚至是袜子的颜色和长短,母亲都要一一亲自搭配。木香常暗自佩服母亲的耐心,如果换做是她,自己的妆束尚且随意对付,万万不可能花费这么多的心思在父亲出门的行头上。但母亲总说,在市里文化局工作,便既要顾及官家的脸面,还要有一身文化人的派头,不能学那些天天吹擂自由潮流的黄毛小子们穿个花衬衫戴个大链子留个娘里娘气的大长头发便自称是文艺。木香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天天缭绕在厨房油烟和家务琐碎中的母亲能说出来的话,而且她破天荒地第一次无比赞同母亲的观点。不过,父亲严肃正经的装束,实在是与菜市场的气质,相差得大了些。

见木香走了过来,木香父亲开口说道:“听你妈说你来菜市场买菜了,想着怕你应付不过来,我过来搭救一手。但我好像来得有点儿晚了。”父亲的语气里捎带着一丝姗姗来迟的尴尬。

木香赶紧圆场道:“不晚不晚,您这来得正好。我本来还打算打个车回去呢,估计是上天不想我破费,就给我送了一个免费的跑腿。”在父亲面前,木香自然无需端着架子,说话都调皮了几分。在母亲面前叛逆,在舒婷阿姨面前乖巧,唯独在父亲面前,木香可以玩笑调皮一番。

“那就好,那就好,说明我这把老骨头还有用处,不至于遭了自家闺女嫌弃。”父亲也一改官家人正经严肃的作风,自我调侃了起来。

“呸呸呸,我看谁敢嫌疑我们家木大叔老的。美国一位著名作家说过,‘成熟是一个男人最大的资本,只有幼稚肤浅的人才会嘲笑一个成熟的男人。’”

“尊敬的木香女士,我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敢问您提到的哪那位美国著名作家姓甚名谁啊。木头大叔才疏学浅,竟未曾听闻过,但由衷敬佩其才学无双,还望您不吝赐教。”

木香见父亲同她演起了戏,故作正经地说道:“原来博学如您也有知识的盲区啊,不过好在您有一个学贯中西的女儿。那位美国著名作家全名为弗朗西斯·杜德森·杰罗姆·卡列尼·亚历山大,为了方便记忆,我们就姑且叫他弗朗西斯吧。弗朗西斯是美国现代主义作家,集超验主义、意识流写作和荒诞喜剧写作手法之大成,唯一的遗憾是,他现在还不很出名。不过,我相信,只需三年五载,他就可以先斩获普利策,再拿诺贝尔,成为和海明威一样的国民作家。”说完,她还一脸得意地看了父亲一眼。其实世界上根本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不过世界这么大,千奇百怪的人很多,说不定还真的有。但那位仁兄或许是个英国人,或许是个澳大利亚人,也有可能是一个印度人。好吧,假如所有的条件都满足,真的有这么一个人说了这么一句话,那只能说明一件事,他看过木香写的小说,将这拗口的名字抄袭了去。

父亲听完,只意味深长地咧嘴大笑,良久才恍然大悟一般回道:“看来还是读的书不够多啊,竟不知世界文坛涌现了一位年轻才俊,看来有时间要专门品读一下这位先生的大作。能让我们木香女士给予如此高的评价,可不是随便一位不入流的作家能够做到的。”说完,这位木头叔叔又敞着嘴大笑起来,一点儿不顾忌自己的形象,发福的肚腩也像受了感召,像皮球一样一上一下地起伏着,木香生怕它会把西装的纽扣给啪地一声崩飞。

木香见信口胡诌扯的谎被父亲狠狠嘲讽了一番,一脸无语地看着自家父亲,眼珠骨碌一转,佯装威胁似的说道:“木子李同志,您再这么不厚道地嘲笑您的女儿,当心她回家就把您上周偷偷在后院抽烟的事情告诉母亲大人。到时候嘛,嘿嘿,我就等着看好戏了。”

木头叔叔知道自己有把柄落在姑娘手里,收敛了猖狂的笑意,赔着笑脸求饶道:“嗯…木香同志此言差矣。俗话说得好,君子应以理服人,不可学小人也。”

木香见自己的招数奏效,越发有恃无恐地说道:“君子?本姑娘虽足智多谋,又生得沉鱼落雁,可终究一介女流,那受得起君子之称。君子需行得正坐得端,知行合一,道德高尚,先做表率。我一介小民,一肚子鬼点子和坏水,实在是无法比肩君子之流。”要说木香油嘴滑舌的功夫,几乎十有八九承袭了眼前的父亲。毕竟,母亲同她唠家常时,没少吐槽过父亲年轻时候的油滑。每个父亲心里都住着一个顽皮的小孩,不过是当爹之后,慢慢学着摆起了又高又臭的架子。

“哦哟,一介女流又如何?女流就不需要高尚道德啦?女子就必须三从四德啦?女孩子就必须要为男人马首是瞻啦?非也,非也!陈年之旧习怎可带入新时代中来。啧啧啧,看来我们木香同志的思想境界还有待提高啊……”稍一个不注意,木香便被木头叔叔找到了言语中的破绽,反将了一军。

眼看时间不早,西边的阴云也渐渐往这边靠过来,快下雨了。木香想到家里母亲还要等食材下锅,便率先投降。“行,木子李同志,您赢了好吧。但是,作为一个男子汉,您是不是考虑帮您可怜的女儿拎一下东西呢?我手都快拎断了。”

听到女儿的请求,木头叔叔立马从木香手里接过袋子放到了停在身边的电动车上。他本就是专门来接木香的。

“走吧,再耽误下去要淋雨了。我没带雨伞。”父亲说道。

“雨伞,我带了……”说着,木香下意识地伸手拿伞,可却吃惊地发现自己攥在手里的伞不见了。她飞速回忆了一下,从菜摊到肉铺,再到她沿途逛的一路,最后把目标锁定在了那家卖凉粉的小摊上。

父亲说想不起来丢在哪个地方就不要了,回去再买一把新的。可是那把伞木香大学一直用到现在,早已不是随便一把新伞就可以说替换就替换的。

“爸,你先把东西送回去,我回去找找,找到就回去,晚饭之前一定到家。对了,回去后给我妈打杂的事情,就由你帮忙代劳啦。”父亲不知晓伞的故事,只当是木香想要偷个懒,也没计较什么,叮嘱了几句注意安全,便先行骑车回去了。

父亲走后没几分钟,木香就在卖凉粉的小摊找到了那把伞。原来摊主见顾客把伞落在了自家摊位上,抬头一看人已经没了影踪,怕被其他人顺走,就收了起来等人来寻。人来人往的,丢东西是常事。

木香本想再吃一碗凉粉以作感谢,好让摊主可以早点儿卖完回家。如果不是为了营生,谁不愿意坐在家里喝茶看书呢!可是再吃一碗,木香估计就走不动道儿了。于是,木香又想直接给摊主点儿钱作为答谢,可是转而便打消了这个俗气的念头。他们虽生活得困苦,但骨子里有自己的傲气,是不会无端接受嗟来之食的。这与那些打着生活不易的旗号,行各种苟且之事,还要把脏水泼向外界的人很不一样。世俗是被道貌岸然的坏人玷污的,这与是否贫穷、工作是否辛苦没有关系。

木香有些无能为力,最后只是留下了一句‘有机会还来您这儿吃凉粉’的承诺,就逃跑似的挤进熙攘的人群。有些话,每个人都说得出,却不知何时能够做到。

待她从菜市出来时,天空已经飘起了细雨。父亲应该已经不负所望把食材送回家了吧。木香这样想着。她甚至可以想象到母亲一边数落着父亲没有等木香一起回家,一边忙活在厨房的袅袅炊烟中。而舒婷阿姨精心制作的小蛋糕和甜品也已经送进了烤箱。所有人都在为生活做着准备,而似乎只有她显得那么百无聊赖。

是的,她的心情蓦然变得同小雨淅淅的天气一般忧郁了。快乐是短暂的,人间热闹的烟火气息也是短暂的,一切美好的东西总是不长久。唯一长久的,就是别人日夜积累的成长和自己一成不变的无为。

木香撑着泛旧的雨伞沿着回家的路漫无目的地走着,拐了几个路口之后,菜市场的喧嚣便远远地消失在了身后。

单元楼、工厂、车间的人们到了下班的时候,不消一会儿,从各个地方汇聚的车流就把原本空旷的马路挤得水泄不通。路口的车辆从这一个红绿灯排到了下一个红绿灯,而且还有车辆正络绎不绝地赶来加入晚高峰大军。这个阵仗要一直持续一个多小时,每个工作日早晚都如此。这时候的汽车,大抵看不出太多风驰电掣的影子,更像一只只呻吟着缓慢移动的爬虫。

木香没有这样的烦恼。她即将工作的学校为教师们安排了宿舍,就在学校内,平时上下班她根本不需要赶早晚高峰。她甚至可以不用做饭,或许是口味不太挑剔,教师食堂的饭菜她吃着还不错,便宜又还健康。这样可以给她省出不少时间备课和做一些课余的事情,看电影或者看书什么的。时间花在这样的事情上,远比用来仓促地赶路有意义得多,至少对她来说是这样。可是她也明白,不是所有都能在工作的地方的安家,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具备她所拥有的条件。这么一想,她倒觉得自己算是幸运的。或许,这就是这世界的常态吧,各个又各人的烦恼,各人又有各人的幸福。

周末她还可以回家,母亲虽然会在她的耳边不停唠叨,但是还是会照顾她的饮食。实在不行,她还可以去舒婷阿姨家蹭吃蹭喝,相信舒婷阿姨也不会反感。她家离学校三十分钟脚程,散个步的功夫就能到。要是实在懒得走,还可以让父亲下班时,骑电动车来接她回家。

当初木香不是没有想过留在外地工作生活,可是一想到租房、交通、水电、洗衣做饭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偏偏她还一件都应付不过来,她便断绝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可能她骨子里就不是什么要强争胜的人,从小在父母的呵护下也没经历过大的波折,所以从来没有独当一面的勇气。她宁愿待在这个自己生活了将近三十年、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差的小城市,也不想带着沉重的负担和难以想象的压力留在人人都向往的大城市。大城市不适合她,也不适合和她一样的人。虽然大城市总是闪烁着鲜亮的光晕,但背后掩埋了多少梦想和沧桑又有几个人真正的知道。她觉得现在这样就挺好的。父母还在,身体健康;自己拥有一份工作,既能养活自己,也能实现价值。

她不需要为披着便捷外衣的车子受累,也不需要为了一栋房子拼命,更不需要无休无止地操劳维系着家庭。她一直都是一个孩子,一个没有长大,也不想要长大的孩子。因为大人的世界,太多委曲求全会让人不开心,太多身不由己会让人变虚伪,太多一地鸡毛会让人对生活丧失期待。如果可以选择,很多人都想回到小时候,不止她一个。但是木香也知道,纵使我们再厌恶这个糟糕的世界,我们也无法完全隔绝同世界的联系。唯一能够逃离世界的方式,是从未来到过这个世界,亦或者离开这个世界。

木香有时候会想到死亡。死亡从来都是一个可怕的词汇,幽暗、绝望、冰冷。死亡之后,人的呼吸心跳停止,大脑不再思考,血液不再流动,肉体在自然的分解下慢慢腐烂消泯,变成一杯土壤和一堆坚硬的白骨。或埋在花圃之下成为滋养花草的养料;或成为山岗之上随风而逝的沙砾;或撒向大海,沉入水底。或许有人会记得他们存在过,他们的言行还在影响着下一代人,他们留下的宝藏还在福泽后世。或许他们的名字会出现在历史的书页上,会有一百个两百个字和几个赞美的词汇形容他们,他们的故事会被当做光辉事迹被人争相传颂,他们的情感生活会被猎奇的人们当做风流轶事津津乐道。这便是他们的全部了,如果他们不生孩子的话。其实,很多人是不会被人类的历史书铭记的,他们至多能够出现在一本薄薄的家谱上,留下一个并没有什么传奇色彩的故事和一个并没有特色的名字。这就是死亡,最真实的死亡。那些说‘死亡不是生命的结束,而只是走出了时间’一类富有哲理的词句,不过是教化仍在世间的人的安慰之语罢了。早在千年之前,孔夫子便说过,‘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可是面对死亡,除了那些已经对生活没有期待和遐想的人,谁又能做到真正的坦然,谁又能从容不迫地面对自己生命的终结。

面对死亡,恐惧是再正常不过的啦,多少人因为害怕死亡而变得忧心忡忡,变得轻信鬼神和迷信,歇斯底里一般疯狂地想要追求永生,可是最后却事与愿违。真正超越死亡本身的,是释怀地接受和坦然地对待,是珍惜年轻和接受年迈,是将自己有限的生命投注到无限而伟大的事业上去,让自己的生命长度变成生命的质量,让自己的精神一直长存于世。不是有一部电影是这么说的吗?真正的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被人彻底遗忘。再富有哲理的话,也只是安慰只是启发,真正的生命活在无尽的创造里。这算是快三十岁的木香悟出的属于自己的道理,虽然她不得不承认这句话两百多面年前就有一个中学生说过了。

约莫是木香生性淡漠的缘故,她对生死看得淡薄,因为她知道她改变不了已发生的结果,也阻止不了必然要发生的事情。但她的人性也还没有全然泯灭,至少对于她有限生命相逢相遇的人,她看得重要也很珍惜她拥有过的每一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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