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那么纯真无暇,一步一步地往我设计好的圈套里钻,从来不曾怀疑过我的居心。我适度遮掩又不时袒露的充满虚伪的深情令她还来不及思索,就一头撞进我的陷阱里。有那么一刻,我忽然想同她结婚,我知道只要我开头,她定不会拒绝,她看似人畜无害的模样下藏着一颗可以对抗世界的心。我知道,她会把别人给予的点滴的关怀升华成感动,把我用深沉心计设计的偶然变成迷恋,把一瞬间的心动燃烧成爱情。她的笔调成熟,但她仍是一个尚未成熟的女子。只要男人用花言巧语稍加诱惑,她就会爱上你,无法自拔。
如果她是一个生性风流的女人,我可以心安理得地同她今日如胶似漆,明日便分道扬镳,装作素不相识。因为我们都只是彼此打发寂寞的玩伴,只是空虚和孤单的替代品,那样的人是永远不会爱上别人的,因为他们从来就没有爱过,他们的内心同沙漠一样荒芜,他们从来也学不会爱别人,他们只爱自己。但她不是,她是一个年轻人,一个孩子,一个未经人事的孩子。她心中对美满爱情的渴望比任何人都要强烈,以至于她没办法意识到爱情背后往往隐藏着谎言和欺骗。她喜欢的是柏拉图式的爱情,可那玩意儿在现实中根本不存在,她心中有一座天空之城,我不应该毁坏她纯洁的美梦,因为我深切地感受过梦破碎的痛楚。
所以我决定找个机会,结束这一切,结束这像烈酒一样令人沉迷又不得不拒绝的晕眩。
“晚上有时间吗?一起吃顿饭吧,和你说点儿事儿。”开完会,我对她说道。
“有的有的。”她没有拒绝,反而欣喜地回应道。
下班之后,我在楼下等她,她稍慢一些才出来。一路上我已经编好了一套说辞,用我一二十年的编辑功夫来修缮了剩下的漏洞,以求滴水不漏。没有结局的故事还是要趁还没有开始前就当断则断。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竟大胆地攀上了我的手臂,我看向她的时候,她脸红得像虾子似的,羞赧又可爱。我没有阻止她,放任了她逾矩的动作,只缓缓地走在落叶翩翩的大道上。从路旁的玻璃门反射的倒影中可以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右手挽着一个安静的美女,像极了一对温馨的父女。在此之前,我一直没发现自己竟已经苍老得像一块勉强挂在树上的死皮。原来我都这么老了吗?亲爱的林舒,你呢?四十岁的你是不是脸上也有了皱纹的痕迹。平城是不是也已经是满目的秋色了?
吃饭时,我就静静地看着她大快朵颐,在我面前,她没有小女人一般地忸怩作态,吃相并不好看,但很真实,一如没有化妆前的她。她倒是颇有兴致地和我讲起很多工作之余有趣的事情,有时还没等话说完就自己一个人哈哈大笑起来。等她吃的差不多,我才慢悠悠地说话。
“华彩出报社知道吧?”
“知道,一家比咱们报社还大的机构,在业界很有影响力。记得之前我就想去那里工作,但是简历没有被看上。”
“我在那里有个朋友,说他们那边现在缺一位出版编辑,想问我身边有没有合适的人员,我向他推荐了你。你在这边得到了挺多锻炼,工作能力也很强,应该能适应得不错。”
她显然对自己耳朵听到的有所疑问,顿了一下,说道:“所以呢?”
“所以,你想不想去?这是个不错的机会,作为你的半个老师,我觉得那里可能更适合你。”
“老师?您对我仅仅是师生的情谊吗?”她声音突然尖厉起来,眼中充满不可置信。“可是,可是我明明从您的眼睛里看到了流转的情意,那是男女之间才有的眼神,您对我是有好感的。否则,您怎么会默许我挽上您的手臂。您给我推荐工作,是不是变着法地让我走。”她的语气变成了质问,看来她已经明白了我的计划。
“男女之情?没有的,我对所有新人都一样,如果那让你产生误会的话,我十分抱歉。我放任你挽住我的手臂只是因为我让我感觉到了一种女儿一般的亲近。”我冷酷地狡辩道。“我从来只是把你当成一个学生,可能是你误会了。”
“不会的,您在骗人,我看过您写的书,我知道您心里有一个忘不掉的人,我很崇拜您作品里那种恪守不渝的爱情,所以我努力地进入了报社,见到了您。我看见您眼睛里闪烁的神采,那是骗不了人的,我很像您忘不掉的那个人,我知道,我一直知道,但我不在乎,我不在乎您是因为什么原因喜欢上的我,我也不在乎您是不是把我当做她的替代品。我喜欢您,很喜欢,所以您为什么不可以尝试忘记那个人,珍惜眼前爱您的人呢?”她眼睛里蹦出了泪珠,半是乞求,半是控诉地说着。
我的心被深深刺痛,我又何尝不想不顾一切地与人相爱呢?但我的一生注定要孤苦,注定要辜负。她的一生还很长,还很精彩,我不值得让她放弃那份精彩。我抬起手,帮她轻轻地擦去脸上的泪痕,狠下心来说道:“生得真好看,但是我还是更喜欢你刚来时干净的模样。擦掉吧,不必为了取悦我这样一个不值得你的人去模仿别人,你不是她,也不会是她,你是你,只是你。我从来没喜欢过你,我一直当你是小辈,一直当你是学生,一直当你是一个很有才华的学生,不要因为我而耽误了你的前程。我不值得,我习惯了一个人活,不会再爱上别的人。我是你的老师,只是老师而已。”说着,我用手指抹掉了她鼻子上还没有完全揉开的一团白色粉末。
她登登地愣在原地,呆住片刻后,眼睛里闪烁起忽明忽暗的光彩,刚擦干的泪痕便被更汹涌的眼泪占据,她站起身来,朝我深深鞠了一个躬,一如刚来报社时的模样,转身夺门而出。
我心底深感抱歉,却无能为力地坐在椅子上,将茶杯里的苦水一饮而尽。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上,任它在嘴边冷漠地燃烧,我漫无目的地看着玻璃门在,一条鲜艳的红裙在大雨里发呆。
我亲手折掉了一支盛开得不合时宜的桃花,守住了我用大半生恪守的爱,守住了一个空空如也的念想。可是我心中并没有一丝一毫地坚守住忠贞的喜悦,一股莫名的痛苦将我的心丢在了烈火里反复烹煎。我知道你会嫌我太绝情,断送了近在咫尺的爱情。但是我怕再犹豫一秒,那个孩子的人生就会因我冲动的决定变得不幸。我不想她活在世俗异样的打量中,不想她的脸上过早地染上不属于她的颜色,更不想瞒着她,让她成为我执念所控制的傀儡,那对她不公平,对你不公平,对我也不公平,对圣洁的爱情也不公平。她是一朵正在盛开的百合花,不应该守着我这个苍老得不再有温情的炉石,她应该在别的土壤上盛放,也许在未来,也许在别处,总之不能在这里,不能在没已经苍老凋零的我身边。有些人天生就应该得到爱情,像你,像我的朋友,像其他普普通通的人一样,而我早已经习惯了在孤独里漫游,只期盼借寡淡的甜蜜苟活度日。爱情那种奢侈品,我早已不敢靠近,不愿靠近了。
离开报社后,她很快成为了那家出版社当家的编辑,比同行里的任何一个人都耀眼,即便是当年的我也企及不了,我知道这其中有她赌气的成分,可看上去完美的走向让我觉得自己终于做出了一次正确的决定。之后的二十年,我收敛起自己的感情,兢兢业业地在岗位上坐到了退休,幸得再没有发生出格的事情,我人生的纸页也能清晰地翻到现在。
前几年听闻你的丈夫不幸离世,心中不免为你痛扼,但实在鼓不起勇气拖着这副残破的身躯去闯进你平静的生活,只能希望你抚平悲伤,重爱上生活。实际早在退休之前,我便获悉没几年时间可活,我甚至有心情和医生开起玩笑,说我在退休前死去,说不定可能获得劳模先锋之类的奖章哩,最终也没能如愿,看来老天也不想我死在报社,估计是怕吓到别人。
自从父母前几年过世之后,我在这世间仅存的牵挂便已所剩无几,而最大的惦念便是你,我最深爱的你。十六岁遇到你开始,我的生命便与你再脱离不开,你足足让我挂念了一生,让我了无生气的人生努力地挤出一捧鲜花,让我飘零的孤岛有所依存。
我还记得见到你的每一面,每一帧图画,每一处场景,那些回忆每天都在我脑海里反反复复地温习,像蝴蝶像蜻蜓,像每一次不安分的心动,像历久弥新的老酒,像上天赋予我的新愁。
最开始,对你好奇,被你吸引,为你着迷,想要时时刻刻同你在一起,想要拥有你的全部。见到你,世界一片晴朗,见不到你,瞬间大雨滂沱。后来,我拙劣地模仿着你的一切,窥探着你不为人知的秘密,妄图将你的生命同我的生命熔铸在一起,去许诺辽远的地老天荒,去追寻虚幻的矢志不渝,去梦想所有的可能。那是青春最肆意的样子,那是最隐秘的冲动,那是最微小的期盼,那是我同你一起走过的小路,与你共同点亮的灯火,与你一起淋发的白雪,炽热磅礴的时光。
再后来,学着妥协,学着接受,学着放手,学着释怀,学着把你的美丽尽收眼底,但是却把对你的欢喜藏在心底,变成我不想为外人所知的秘密,一守就是心甘情愿的一生。或许从决定瞒着世界的那一刻,我就已经预料到了此后的悲楚,我仍像我想象出来的英雄一样,守卫着无疾无终的爱情的孤坟,守着那一点傻里傻气的痴然,守着放不下的惦念。
我的生命即将结束,我的名字将变成墓碑上的刻柱,我的一生会变成一句简短的墓志,为我骨灰作最后的注解。我早已预料到这一天的来临,已经坦然接受这不可变更的事实,哪怕离开这个我深爱的世界,孑然一身地面对冰冷的死亡。如果你相信来生,我就会走过孟婆桥,喝她熬煮的眼泪,投胎重生,毕竟我没有犯下太多罪孽,不至于上天瞎眼将我堕入地狱。如果你相信星座,我死后不过是变成一颗星星,回归到我最初存在的地方,永永远远地注视着你守护着你。如果你相信平行世界,那我一定在另一个世界寻找你,同你一起田园牧歌,同你一起经营生活,同你一起燃烧爱意,同你一起普度苍白的生活。如果你相信唯物主义,那我爱你的事实会永远存在,不会随着时间的改变而消逝。如果你相信,我就从未离开,我的骨灰会变成一撮土,零落成泥,养育长在上面的野花野草,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养一株纯白玫瑰,那是我能给世界留下的最动人的礼物。你甚至不需要知道我,但一定允许我自私地爱着你,除了爱你,我一穷二白,一无是处。
林舒,陌生的林舒,亲爱的林舒,深爱的林舒,挚爱的林舒,我唯一爱过的林舒,世间最美好的林舒……我想给你加上无与伦比的点缀,但是开口时却一个都说不出口,于是我每一个都说一遍,一起汇成一句爱你,很爱很爱你,似乎没有说出口的话,我愿意为你用我最擅长的方式说千千万万遍。
看到这里的你千万不要内疚,更不必自责,你没有任何错。相反,我要感谢你,因为你,让我本晦暗无明的一生热烈过,汹涌过。是你让我籍籍无名的一生变得绚烂,变得美丽。
即使我即将离开世界,可是我始终不曾遗憾,因为回首我的一生,都是爱你的昨天。你是上天赐给我最好的遇见,值得我一生所有的情话,只因为你是你。
明年不能给你送花了,但要记得有一个爱你的人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为你守着一束花开。以后也再不能给你写信,但要记得世间有一个人爱了你一生,哪怕你从未知道我的存在。
别了,林舒,别了,我爱着的林舒。只要你记得,我就是人间的风,我就是天上的雨,护佑在你身旁,从未离开过。
遇见你,是我微渺的一生最幸运的事;爱上你,是我卑微的一生最值得骄傲的事。在你最无助最绝望的时候,请你记得,这世间上曾经有人深深地爱过你。爱和被爱都是世界上最美好最值得留恋的事。我无从苛责命运,因为它已经慈悲地让我遇见了你,它只是恰好没有让你爱上我而已。
勿寻
陈望
再无期
十一
林舒捧起一堆信纸,凑到额前左右蹭了蹭,泛黄的信纸上轻飘飘的文字沉甸甸地坠在她的心头。片刻之后,她将这叠信纸仔细地装回信封,没有放回桌子上,只牢牢地捧在手里,瘦长的手指摸了一遍又一遍,感受着心中每一个字的重量,仿佛要用手指肚将那些字记下来,把那个故事完完整整地拓印下来。她闭上眼睛在记忆里搜寻着陈望这个名字,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就像这个人从来不曾存在过。
她拍了拍自己的头,似乎希望能够从脑海泛起的浮沙中低掠而起一鳞半爪的记忆,无论是点滴的画面,亦或是模糊的形象,再或者一句话一个形容。她反复回忆着自己在三中度过的一个又一个冬夏,回忆着婚礼上一个个的宾客,陌生的人很多,但留下特殊印象的却一个都没有。这封信像一个木锤,锤开了她紧闭的记忆的门,任无数回溯的片段反复冲刷着她最深层的记忆,但令人失望的是无论她如何绞尽脑汁地思索,记忆始终不曾给予她半分答案。
她明明感受到了写这封信的人行笔时浓烈的情绪,像有人在耳边亲口说给她听,像有人对着观众深情歌唱,像有人砰砰砰地扣动她的心房,但是她却什么也想不起来。这她深受挫败。
“睡一觉吧,或许明天什么都想起来了”,她对自己说,虽然她知道这只是个暂时压抑自己好奇的借口。
但突然她想到什么似的,从沙发上拿起电话,打给了那个早些时候送花过来的小伙子。
滴……滴……滴……
可能睡了吧……
一段死一般的沉寂,紧接着是一串吵闹的铃声……一秒,两秒,还是那段吵闹的铃声。
无人接听?或许是睡熟了,要不明天早上再打吧。她正准备失望地放下电话。
“喂,哪位?”接通了!
对面一个明显十分疲惫的声音响起,听得出有一股被搅扰美梦的烦躁意味,但因长期积累的职业的素养培育而出的忍耐和冷静还是让他压低音量,礼貌地问道。
“嗯……对不起,这么晚还打扰你。真的很抱歉。”她连声说道。
“那个……下午麻烦你打听的那个先生的身份我已经知道了,就不劳费心了。真的很抱歉。”
她听出电话那头的人语气明显十分疑惑地说了声“您确定吗?”。
“呃……我……我一时也说不清楚,那位先生要同我说的事情已经通过信封告诉我了。他又不想我打扰他,所以,不用麻烦了。”她确实不能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与那位先生熟识。
“这么大晚上打电话搅扰您的美梦真的很抱歉,但我不想等到明天了,年纪大了,明天怕是会忘记,请您原谅。对了,请您帮我准备一束菊花,明天一早就要。不必送到家里来,我到时候亲自去店里拿。嗯……大概十点钟好吗?那行,好的,好的,再见。”
说罢,她挂断电话,像关下了一道通电的闸门,长舒了一口气。
她把火炉挪到院子里,关上门窗,熟练地熄掉灯,捧着那封陌生的来信,侧卧着蜷在床上。林舒这晚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到一个黝黝黑黑的身影,梦到一个经常从窗边走过的轮廓,梦到自己回头时看到的猛地躲开的眼神,可就是看不清那人的脸,仿佛漫长的人生中从没有看见过。
是夜,亦或者说凌晨,窗外飘起了雪花,映得窗台上的红色绣球娇艳欲滴,而与她相对的白色玫瑰则像沐浴在月光下一样闪烁着冷冷的冰清光辉。平城安静地在大雪的滴点下沉眠,一如静寐的人们,在即将亮白的清晨喘着的粗浅不一的鼻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