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后两日,西湖行宫之中一切平稳。所有人都在为十九日的回銮而筹备。
闰二月十七日,晚晌用完,奏事太监秦禄传旨:“明日早膳礁石鸣琴伺候,钦此。”
闰二月十八日,辰时初刻(早上七点),婉兮和语琴、容嫔三人奉诏,到礁石鸣琴侍膳。
三人到了不久,那拉氏也陪着皇太后到了。
“礁石鸣琴”原本不大,只是在半山间,依着山势,在山间不大的平地上建起的的画舫形的小室。小室前面就是悬崖,以石栏护着。从此处可见西湖黛色波光,宛若仙人乘槎飞临而来。
这样的建筑,自以造型玲珑为佳。故此并非宽敞的所在,着实不宜挤入这么多人来一起用膳。
人一多,排场就大,规矩就更严谨,里里外外伺候的人手也要加着好几倍按说,这会破坏此处清幽之感,是不符合皇上的情趣的。
可是既然皇上今天这么安排了,便自然是有皇上的道理。婉兮一讶之下,便也安然若素了。
想来或许是因为明日就将回銮,这一日便已是此次南巡在杭州停留的最后一天,故此这便一家人都在一起用个早膳。等明日回銮,皇太后与皇上又要分到两边,眼前这些人也都不容易再聚在一处用膳了吧?
这一日的早膳自然丰盛,侍膳太监们用折叠膳桌摆:鸭子燕窝丸子烩鸡冠肉、肥鸡鹿筋拆肉、羊肉片、清蒸鸭子猪肉卷攒盘、匙子饽饽红糕、蜂蜜糕、竹节卷小馒首、银葵花盒小菜、银碟小菜;随送大菜烫膳一品、金银豆腐片汤一品。
此外还有备用赏赐的克食两桌、奶二品、饽饽十品……
眼前所见,皇上这是不仅要与后宫欢聚一堂,还预备了赏给随行王公大臣们的克食,这便是欢宴一场,只等回銮了。
众人都瞧出皇上这个意思,这便都是安心用膳,席间倒是轻松,颇有笑声。
皇太后也难得欢喜,这便就着“礁石鸣琴”的意味,含笑对语琴说,“倒是叫我想起你的名字和琴艺来。只是这会子不宜叫你当众抚琴,便留着回京吧,你单独为我抚琴一首。”
语琴是汉女,叫皇太后如此和颜悦色地说话,倒是罕见。
那拉氏便有些食不知味,放下筷子,挑眉望住皇太后。
她心想:这是怎么话儿说的?那做法不是已经应验了么?那这老太太怎么还忽然夸赞起那个汉女来了?莫非,就是因为庆妃抚养了小十五,皇太后这是爱屋及乌,便也对庆妃扭转了态度不成?
小十五作诗献给皇太后的事儿,她后来也知道了。皇太后还偏偏说了那番骆宾王七岁写《咏鹅》被称为神童,而小十五虚岁才六岁,实岁才四岁半,就能写下《咏龙井》,倒是比骆宾王还出息了去!
可是这事儿她就觉着内里必定有诈!
一个四岁半的小孩儿,还没正式进学呢,凭什么就会写诗了?
她虽说不那么了解汉诗,可是她也听说了,小十五写的诗十分工整,合辙押韵,还对仗呢!
呸,她才不信!
必定是魏婉兮和陆语琴这两个汉人蹄子教的,便是她们两个亲自代笔写的,都极有可能!
说到底不过是斗心眼儿,就是要想法设法叫那小十五得尽皇太后的欢心去!
况且啊,那小十五若要写诗,什么诗不好写呢,偏要写个《咏龙井》……呵呵,他吟咏的可是江南汉人的玩意儿,他骨子里果然还是汉人的种!
那拉氏这便微微勾唇,指着膳桌上的“清蒸鸭子猪肉卷攒盘”道:“今儿倒是有趣,皇上怎么忘了容嫔也在呢,今儿怎么就用了猪肉去了?”
她自不能直接逆着皇太后的话茬儿去说,这便先挑容嫔那来起刺儿。
婉兮心下也是微微一跳:可不是么,今日膳桌上一切都妥帖,唯独就这一道是带猪肉的菜。八成皇上当真是忘了吧?
皇帝倒是微微一笑,“容嫔敬神之事,朕不但叫后宫都尊重,便是朕自己也都是凡事仔细。可是这世上却唯有一个人例外。”
皇帝亲自站起,向皇太后躬身一礼,“这道菜是皇额娘上回吃了说好,儿子这便记着,今日就叫摆上来了。”
容嫔便也含笑起身道,“蒙皇上体恤,实则昨晚儿已经叫膳房问过妾身的意见。妾身也是以为,既然皇太后喜欢这口儿,妾身便也没有什么受不得的了。”
那拉氏勃然变色。
这算什么,这个口实倒变成他们母慈子孝、嫔御贤惠的戏码儿来了?!
那拉氏不由得一声冷笑,“容嫔这话说得可真好听!倒不知道,容嫔这话儿,今日又是谁教出来的?”
容嫔黛眉便是倏然一挑,“妾身敢问皇后娘娘,此话何意?”
此时正是乌什叛乱之时,容嫔神经最是绷紧,最是听不得有人说话阴阳怪气的时候儿。
可惜那拉氏偏想往那事儿上去说,“容嫔若要如此贤惠,我倒奇怪了,你们回部的人怎么那么不知好歹?当年你那两个族兄负恩反叛,皇上却饶过了你们回部其他那些伯克去,还给他们加官进爵,仍令为伯克……”
“可是,这才不过五年,他们竟然又辜负朝廷圣恩,这便又反了!容嫔,便从这一回事儿,已是足够瞧出你们根底里是个什么东西!”
容嫔恼得登时红了脸,咬牙道,“皇后娘娘如此,妾身情愿以命回报皇上!妾身今日,这便死在皇后面前,以换我和母族之誉去!”
婉兮和语琴连忙起身,一左一右拦住了容嫔。
容嫔已是大哭,“皇上,皇太后,还求你们为我做主啊!”
皇太后摇头,也是冷冷瞪了那拉氏一眼,“皇后今早上这是怎么了?来这儿之前,吃错了东西不成?”
那拉氏不由得扬眉,愣怔望住皇太后。
哎?那做法怎么不灵验了,老太太怎么忽然跟她这么说话?
她这般直接冲着容嫔去,心下其实是有底的,她相信那法术隔了这几天必定越发灵验,皇上和皇太后该都护着她了才是啊!
皇帝也是寒声道,“皇后,这岂是你身为中宫应该说的?”
那拉氏却顾不上回嘴,只霍地回头,盯住了德格去。
怎么回事?那法术呢?怎么仿佛效用尽失了?
德格尴尬地摇头……她终究是个当官女子的,哪儿能时常出去见那石匠?
好容易暂且劝下容嫔来,婉兮连忙叫玉蝉亲自送容嫔先回去歇着。
礁石鸣琴里短暂安静下来。
不过这膳食,是谁都没心情再继续用的了。
皇帝吩咐撤去膳桌,端上茶来,皇帝幽幽道,“皇额娘可知,京里却是出了件稀罕事。舍卫城买卖街一间店铺里失窃了念珠,本算不得答案,却牵连出一件叫儿子都瞠目结舌之事来!”
这事儿皇太后也听说了,老太太本就膈应这不敬神佛之事,这便也是忙问,“竟是怎了?”
皇帝轻垂下眼帘去,“儿子没及时禀报皇额娘,实则是不想让皇额娘悬心。只因那事儿颇有些邪性去。”
皇太后下意识一伸手,婉兮急忙递上自己的手去,叫皇太后扶住了。
皇太后向婉兮点点头,深吸一口气道,“这样不敬神佛的事儿都已经出了,还能有什么更邪性的去呢?你快告诉我罢。”
皇帝淡淡垂下眼帘,却说出了叫在场众人都是心魂俱颤的话来。
“……听说有鬼魂附身之事。”
那拉氏本扭头盯着德格,等德格的下文呢,冷不丁听见皇帝这一句话,惊得一扬手,竟是打翻了眼前的茶盏去。
她赌气不肯喝杭州的龙井,甚至不按着汉人的法子清饮,反倒还坚持只喝奶茶。装奶茶的茶碗不用瓷器,用的是鎏金的银碗。这便当啷一声,传出极大的动静来。
皇帝悠然抬眸,轻轻睨了那拉氏一眼,“瞧,皇后这不是第一个被吓着了么?”
那拉氏不由得咬牙,“我没那么胆小!不过是凑巧了,皇上说皇上的,我喝我的奶茶罢了!”
皇太后倒是好奇,顾不得那拉氏的反应,只催着皇帝,“你倒是说。什么鬼魂附体,跟那失窃了念珠又有什么关联啊?”
皇帝幽幽转眸,“买卖街上数十间店铺,那间铺子里的物件儿不是成百去呢?怎地偏偏失窃了一条念珠……皇额娘可觉着古怪去?”
那拉氏正在气头上,这便一声冷笑,便忍不住又是冲口而出,“说不定就是哪个神佛自己偷了去用了!”
皇太后登时气得瞪圆了眼。
皇帝却没恼,反倒长眸里隐约含笑问,“皇后怎么猜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