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婉兮的母亲杨氏都忍不住笑,“皇上便是到哪处拈香都罢了,这女儿家的乞巧节,皇上何苦也亲诣拈香去了?”
婉兮也顾不得疼,便急着红了脸替皇上辩解。
“瞧额涅说的这七夕节在西峰秀色庆贺的规矩,先帝时便有了。皇上这不过是延续先帝爷的旧事。”
杨氏便笑了,促狭瞟了女儿一眼。
“为娘好歹在先帝的时候儿,也已是内管领福晋。这宫里但凡女眷参加的仪式,哪一样我没参与过的?便是那七夕庆宴,我也亲眼见识过的!”
“那会子啊,先帝是举办宴席,接嫔妃过去乞巧庆贺罢了。又何至于堂堂天子大男人,非要在这个日子也要去拈香呢?”
婉兮便也“扑哧儿”笑了,侧过身儿去,不肯看向母亲。
杨氏心下自是暗暗欢喜,又难得女儿今儿心情好,这便又逗婉兮道,“不过倒是有一个理由,能说得过。这个呀,就是‘种生求子’喽。”
婉兮垂下头去,终是忍不住悄悄含笑。
想象那堂堂大男人,高高在上的天子,却要在七夕节去拈香祭拜便倒当真叫人忍俊不已。
可是笑着笑着,鼻尖儿却一酸,眼中已是被水花儿模糊。
——这样的男子,竟然肯为她做到如此地步。他自己纵一个字都没说过,她心下又如何会不懂?
可是啊,她却也当真是不想叫人知道,皇上竟然为了她去七夕供前拈香。她心下唯暗暗希望——“就是个小女儿吧,便如奴才从前与爷说下的。这样儿将来若有人再提起爷今日七夕拈香之事,奴才便可说是爷为了咱们的女儿所做的。”
“只叫世人知道爷是如此疼爱女儿的阿玛就够了,不要叫人说是天子竟然偏宠后宫若此”
说也有趣儿,不知是不是这日心情愉快,婉兮这个晚上竟然没怎么疼。
七月十二,正值秋分。
虽说天儿还是有些热,可是秋分却代表秋日的来临。便也从这日起,秋日凉风正式从后湖上吹来,叫人心头的烦躁都散了。
皇帝这几日正为喀尔喀郡王青衮杂布之反叛而忙碌,可是每日或者午时,或者傍晚,必定来陪婉兮用膳。
这日皇帝陪婉兮用完了膳,又要离开,去“生秋亭”拈香。
对于皇上这三不五日各种的拈香致祭,婉兮早已习惯了。这便也含笑垂首,轻轻松开了手,只嘱咐,“秋分日了,奴才觉着后湖上已是起了凉风。皇上记着多加件衣裳。”
皇帝又将她的手给捉回来,小心问,“今儿,可有动静没?”
婉兮想了想,含笑摇头,“奴才觉着从前那股子疼法儿,好像已是从七夕那晚停了。从七夕到今儿,倒没再那么生拉硬拽一般地疼过。”
“奴才私下问过额娘和守月姥姥,她们都说那股子疼结束了,便是奴才临产前全身的骨缝儿已经开了。接下来要是再疼,便是骨盆再开缝儿,以及宫缩,那才是要临盆了呢。”
“奴才这几天难得觉着轻松了些,倒是还没正经有宫缩那种疼法儿呢。这样想来,奴才怕还是要再过些天才能临盆。皇上便放心去拈香吧,奴才好着呢。”
皇帝这才捏了捏婉兮的手,“既然好容易不疼了,那你正好趁着这几天,多睡几觉,好好养足了精神。等宫缩了再疼的时候,便也禁得起折腾了。”
婉兮便配合地大大打了个呵欠,“爷说得真准,奴才这会子就困了。爷劲儿拈过了香,也早些安置。不然等奴才临盆那会子,爷也得跟着耗神。”
皇帝这便笑了,忽地凑过来贴着婉兮的耳朵,低声呢喃,“你放心就是。爷这些日子,满心思里只有准噶尔战事,平日要去见的人也唯有是给皇太后请安而已。”
婉兮的面上便是一红,轻轻推了皇帝一把,“爷快去吧拈香之事,别误了时辰。”
皇帝拈完了香,便又去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
母子连心,有些事皇帝便是不曾说破,可是心下又如何能不明白?
而皇帝为何赶在这个时候,披着夜色还要前来请安,皇太后心下何尝不也是清清楚楚的么?
母子相对,皇帝只是先回今儿秋分祭的事儿。
秋分祭,有家祭的内容,故此皇帝要将拈香的种种都与母亲回奏。
皇太后听完,吧嗒吧嗒抽烟,良久才缓缓道,“今年总归是八旗女子挑选之年,你既已是选中了人了,倒没听你下旨何时才叫人家进宫。”
“既然已是选定了,总不能叫那孩子在宫外无期无望地这么漫无边际地等着吧?”
皇帝倒是微微一笑,“不急。终究她年岁还小,再说宫里选看,本就有屡屡复看的规矩在。儿子就算记名了,叫她多学学规矩,多在家中盘桓些日子,也是对她好。也省得她进宫之后,便会想家。”
皇太后倒笑了,“规矩是有的,只是从前这些年,好歹新人多是选中当年就进宫的。猗兰这个孩子好歹是钮祜禄家的格格,总不能在外等待太久。”
“依我看,既然令妃本月就将临盆,她至少几个月内都不能再侍寝,不如就叫那孩子这个时候进宫来吧。”
皇太后眼中透出一丝疲惫,语气中也不无妥协,“我这当额娘的,如何不明白你。你喜欢令妃,可是她这时候终究不能侍寝不是?你堂堂天子,难道要几个月都找旁人?不如就叫那孩子进宫来,在这几个月间代替令妃陪陪你。”
皇帝便笑了,“瞧额涅说的,就好像儿子当真每个晚上都找人侍寝似的。尤其是这会子,西北用兵待平准噶尔,北边儿又要防范反了的青衮杂布儿子啊,白天晚上都要忙,只想自己睡个囫囵觉才好。”
皇太后便忍不住有些不欢喜。
终究今年挑中的新人,是与她同出一门的镶黄旗钮祜禄氏的格格,若儿子迟迟不叫这孩子进宫,岂不是叫外人以为儿子是不顾她的颜面?
“你忙,为娘的自然清楚。但是再忙,总也不至于连下旨叫一个新人入宫的时辰都没有。你只需拟一道旨——或者你忙你的,便由我这个当娘的来下懿旨也可,只需你将旨意颁下去即可,不耗费你什么的,这总行了吧?”
皇帝还是但笑不语。
皇太后的脸终是沉了下来,“今年跟往年又有什么不同么?为何连选个新人进宫,你也要如此推三阻四?”
皇帝依旧笑意淡淡,“皇额涅别急,新人总会进宫的。便不是今年,也在明年。不过一年之晚,又何必这样着急?”
皇太后将烟袋“啪”地摔在桌上。
“皇帝!你当真要为了这样一个辛者库的汉姓女,便叫镶黄旗钮祜禄氏的格格都不准今年入宫了么?!”
听皇太后将话挑开,皇帝反倒笑意更浓。
他长眉轻挑,含笑凝视母亲。
“挑选女子的规矩,不是一次挑中便可入宫进封。总要屡屡复看,且即便初看时留牌子,复看时亦可撂牌子。”
皇太后瞪住儿子,半晌说不出话来。
儿子是想说什么?是说她再逼他,若急了,他便索性将猗兰那孩子撂牌子去么?
这样本来选中了,却在复看里被撂了牌子,对那孩子来说才更是奇耻大辱。将来那孩子怕是连人家都难找了
皇帝见皇太后没说话,这才满意一笑。
“额涅问那钮祜禄氏猗兰进宫的日子,儿子这便定了——过了今年,明年再入宫吧。”
皇帝告退而去,皇太后坐在殿中久久都回不过神来。
“反了,反了皇帝竟然为了一个辛者库下的汉姓女,为了叫她安心生下孩子,便连挑中的新人也不准进宫了!”
“安寿啊,你瞧啊,皇帝他不仅不叫新人进宫,而且这一整年,宫里遇喜的,也唯有令妃一个吧?”
安寿也只能叹口气,“皇上这些年为令主子改了的祖宗规矩,还少么?又哪里只有这样一宗啊主子见惯不怪才好,何苦又要这样动气?”
皇太后用力摇头,“便如平民百姓家,哪个老爷少爷的宠幸家里个丫头奴婢的,怎么宠都不要紧,只要不乱了嫡庶尊卑就好。”
“总归丫头奴婢是能为妾,不可扶为正室;总归丫头奴婢的孩子轮不到继承家业——若皇帝也能做到这一点,我便也都由得他。我只是怕,他到头来连百姓家都能维持的这点子尊严,也都给弃之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