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满园,衍香坊今日闭门谢客,偌大的庭院一改往日喧嚣,安静得如同与世隔绝。(看了又看小说网站)身处其中,隐约可以听到楚江浪涌、拍岸如雪的潮声,在一片黄昏暮色之中逐渐沉寂、远去。
殷夕语随离司穿过花木疏雅的庭院,登上后苑一栋独立的小楼,两个冥衣楼部属将抬着病人的软椅放下,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此时暮色近晚,天边残阳自面江而开的长窗斜洒入室,透过几幅深垂的幕纱遍染座席几案,浓重如同殷红的鲜血。低案上早已燃起两支烛火,些许微亮陷入这样沉肃的色泽深处,越发衬得一室静穆。
离司上前轻声禀道:“主人,殷帮主来了。”
隔了清静的幕帘,独立窗边的人正负手遥对着远处长江夕照,修长身影沐浴在一片残阳光影下,安宁如画,穆如远山。听得殷夕语等人进来,他并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开口道:“殷帮主,以跃马帮现在的实力,要助穆国完善一支能与楚国抗衡的水军,应该不会太难吧?”
和当时船中同样温润的声音,问话却似无形之刃直抵心头。殷夕语周身一凛,跃马帮拥有目前装备最精良、速度最快的战船,一向为楚国水军提供所需,这些年楚国在兵力上始终压制穆国一筹,稳坐霸主之位,与跃马帮此举有着莫大的关系。而赫连羿人之所以能与少原君府平起平坐,亦是因他手中掌握着战船、战马以及楚军造兵场这三样至关重要的利器,才能够一直牵制皇非,从而形成楚国政局完美的平衡。
倘若跃马帮转投穆国,那不仅仅是建立一支强大的水军,更是要摧毁目前楚国已有的军队,严重消减这九域第一强国的战斗力,如此一消一长将造成怎样的局面,实在令人难以,也不敢想象。
子昊显然并不期待别人会对他的问题做出反应,转身微微一笑,自那被江风吹动的幕帘之后缓步而出,走到软椅上昏迷不醒的少年身旁,伸手试他脉搏。离司在旁将她诊断过的情况细细禀报,末了鼓了鼓勇气,低声轻道:“主人,他全身经络都被天残灭度掌毒气侵蚀,已伤入血脉,这种情况,即便用蛇胆救醒了人也没有太大意义了。”在子昊面前却不像面对跃马帮之人,终不敢多说,只忍不住往身边几案上瞥去一眼。
案上放着个水晶琉璃壶,琥珀色的药酒里浸着赤红的蛇胆,鲜艳夺目。子昊似乎没听见离司的话,转身对殷夕语道:“令弟被天残灭度掌所伤,可是那劫余门门主袁虏亲自动的手?”
一双平静深邃的眸子,自夕照与暮灯交错的光影中看来,比他的声音更能安宁人心,殷夕语纵然满心惊疑戒备,却也在这一刻稍微放松,道:“若非袁虏亲自出手,劫余门中恐怕还无人伤得了他。”
子昊点头道:“令弟武功师从千弥山道宗一派,说起来与穆国天宗倒是有些渊源。”说着抬手指向案前一个以金玉镶嵌的雕花木匣,微微一笑:“此处一份薄礼,是冥衣楼的小小心意,想必帮主不会拒绝。”
离司上前打开木匣,殷夕语转头看去,眼底忽有锐光疾闪而过,更见丝缕震骇,面上神色隐隐变化,最后转身对子昊抱拳道:“夕语代跃马帮上下,多谢公子大恩!”
那木匣之中,竟是劫余门门主袁虏的首级。
冥衣楼代跃马帮处置了这样棘手的敌人,这份“薄礼”的分量,殷夕语饮水自知。子昊命离司带了木匣退下,踱步到案旁,侧眸看向琉璃壶中珍贵的蛇胆,“举手之劳,帮主不必客气。袁虏虽然偿命,但令弟重伤至此,恐怕已熬不过三日,如今世上还能救他性命的唯有这颗蛇胆。我记得帮主曾说过,跃马帮为此可以接受一切条件,绝不讨价还价,不知是真是假?”
殷夕语道:“不错,我的确说过。”
“好,”子昊微微颔首,转身淡笑道,“现在蛇胆便在此处,帮主准备用什么来换?”
若是此前,殷夕语定然敢让对方随意开价,凭跃马帮之财力人力,她自信还没有什么代价付不起,没有什么事情办不到。但是如今诸方情势盘错未明,再加上甫一进门他似真非真的慑问,她如何又敢轻易开口承诺?垂眸略思,随即反问试探:“请问公子想要什么?”
子昊仍是微笑:“不知令弟的性命值些什么?”
温雅如玉的笑容,在一片如血夕阳之下显得深静莫测,殷夕语与他对视片刻,方道:“若以私情论,夕青是我的弟弟,也是殷家一脉单传的继承人,若能保他无恙,我这个做姐姐的可以付出任何代价,生死不辞。但,若要以整个跃马帮的利益来交换,我却不敢假公济私至此。跃马帮上下既奉我为主,我殷夕语便不能因挽救弟弟的性命而使所有追随左右的部属们陷入困境。”
子昊点头道:“殷夕语不愧为江湖上人人称道的女中豪杰,跃马帮近年来如日中天,可见并非只凭了几分运气,这也就是我今天愿意和你谈条件的原因之一。”
殷夕语道:“公子不妨开出条件,看看我们能不能谈。”
“我想应该能。”子昊轻咳一声,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在案前落座:“我的条件其实很简单,不过是希望跃马帮能放弃一切和赫连侯府以及太子御的合作,从今往后,全力支持穆国三公子夜玄殇。”
一句话云淡风轻,仿佛所言不过是邀朋赏月、访友品茗这般寻常小事,殷夕语却暗暗变了脸色。
开宗明义,原以为他必设些机锋玄境在前,彼此探试周旋,她未必就落了他的设局。却不料他将这一番兵阵直陈,千里连营、明刀利箭的光,耀耀地直照眉目而来。
退则兵败如山倒,避则身陷重围。殷夕语凝眸审视夕照下神容清隽的男子,却意外地不见分毫兵锋戾气,沉默片刻:“我说过,我可以答应任何条件,但不能用跃马帮来交换。”
子昊不急不徐地道:“既如此,那换一个条件也无妨,若我请帮主委身下嫁夜玄殇,”略一抬眸,从容淡笑自眼中流溢,“帮主以为如何?”
殷夕语眸光一闪如星,声色未动,心念电转,抬头道:“公子这条件未免强人所难,便是我肯嫁,他三公子也得肯娶才行。公子莫要忘了,跃马帮可是曾多次助太子御追杀于他,至少到目前为止,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信任的成分。”
子昊轻轻一笑,似是带着几分欣赏的意味。她这反驳可谓一语中的——以夜玄殇之行事作风,岂会在此等事上受人摆布?所以他本就没想以此为筹码,但却悠然道:“以帮主的容貌、武功、才智,再加上跃马帮的势力,相信天下不动心的男子少之又少,夜玄殇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
从他开口说话,殷夕语便始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似是想捕捉他每一丝神情变化,透过那清淡的笑容看穿他隐藏至深的心思。各方势力联姻为盟,原也没什么稀奇之处,但这般倾手两国的谋划却有几人真真能想。杀伐掩了华锦,铁血覆了柔丝,这一个“嫁”字,轻则断送楚穆第一大帮,重或翻转这九域半壁江山,他却如笑谈花前月下、金玉良缘——便是张狂如那少原君,怕是也未必想得到,做得出。
她侧了脸,秀眸微垂,烛光如晕映上双颊,似一抹暮晚的微霞。灯下如画侧颜,几乎叫人错觉是女儿家几分娇羞,因突然谈论到姻缘婚嫁之事而不知如何作答才好。
幽幽焰光在漆黑如夜的眼底漾动,子昊状极悠闲,不催亦不再问,唯眸心里一缕笑意渐深,似是等待或正期望着什么。果然,便听见她冷静清晰的声音:“公子难道未曾想过,如此勉强以交易促成婚约,即便我暂时嫁给夜玄殇,也一样可以助太子御铲除他,得回自由?”
子昊意外地挑了挑眉梢,直到此时才算认真地打量了她一会儿,道:“这我还真不曾想到,如此说来还是第一个条件稳妥些。”他将那盛着蛇胆的琉璃壶把玩在手中,似笑非笑,“帮主难道也没有想过,那个条件对于跃马帮其实有益无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