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昊沉默了片刻:“是。”
子娆移步上前,晦暗的影子渐渐投上破败残乱的石碑,“你让他取回了子严的首级?”
“对。”
身后一阵死寂,天边残阳,无力地沉入了穆岭远山,江畔只余一片血色猩红。过了许久,子娆的声音才再次自这落日余晖中响起:“真的是你,子严既已到了宣国,那个女人又能将他怎样?墨烆不出手,帝都谁人奈何得了宣王?为什么,你要让墨烆千里迢迢去要他的命?”
子昊转身,面对子娆有些灼灼逼人的眼睛,淡淡道:“因为他不是凤妧的对手,更不是姬沧的对手。”
子娆冷笑,不知为何心中像被一片无形焰火烧灼得难受,就像那夕阳径直坠入了胸口,滞塞沉重得令人不堪重负,一句话未假思索便脱口而出:“子严一死,就永远不可能有人再威胁到你的王位了对吗?”
猛一抬眸,子昊眼底倏地闪过怒意,但只一瞬,唇角却又微微挑起,一抹难言的孤独浸入那清冷笑容,沉淀进幽深的底处:“你以为,他是我的对手?”
他淡漠的语气令子娆心头一窒,冲动之下话说出口,立时已觉后悔。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若连她也要指责他,那么天下还有谁能懂他?是当真不知他的心思吗?不是不知,只是不愿承认,无法如他一样,担负起那样沉重的事实。
北域宣国,国力强盛,兵强马壮,多年来雄霸一方,实力远在帝都之上。宣王姬沧征伐诸侯,早有问鼎中原之意,只因师出无名,始终不得轻举妄动。子严逃亡宣国,正是天赐良机,宣王必以此为由兵逼帝都,楚、穆等国又岂会袖手旁观?如此天下必乱,雍朝必亡,子严亦只会变成宣王的傀儡,雍朝灭亡之日,便是他的死期。
一个无用之人,不如一死。一个必死之人,不如死在墨烆的剑下。
子娆微拧了眉心,日落千山,似血海里燃起的烈火,残焰灼目而来,仿佛忽然间又是七年前的那一日。
那一日,琅轩宫中火光连天,她被太后下令押上冷然高耸的尧光台,而子昊,那个长明宫中孤单沉默的少年,挥手打翻了重华宫送来的药盏。
那是他第一次直接忤逆太后的懿旨,将两宫间彼此维持的表面和睦彻底的撕裂。
那一日他以命相护,她记得清楚明白。
只要清楚明白,谁又当真对不住谁?谁又必要护着谁?他是谁?她是谁?子严又是谁?从发现他药中秘密的那一刻,从眼见母亲被送入陵墓的那一刻,从王族尊严扫地任人□的那一刻,他与她,同这黄土掩埋之下每一个曾经鲜活的灵魂,早都无路可选。
所有的一切,无人能够指责他,王族的传承,本就是他与生俱来的责任,也是她必然分担的东西。从认清这一点的那天起,他所走的每一步都有着明确的目的,必要得到最大的收益,王族再也输不起,他们都明白。只是这颗心究竟不如他那般平静,便如那一个简简单单的“忍”字,他写得出,她却不能。
眼中的怒意渐渐褪去,子娆自嘲般笑了,“是该杀,子严当年妄图叛变夺位,险些惹下大祸,他不自量力,其实是自取灭亡。只是,刑谳司的宗卷明明白白呈在长明宫御案之上,轼杀王子的罪名,墨烆又将如何自处?”
子昊一言不发,只是漠然负手遥望大江。
随在两人身后不远处的墨烆突然上前一步,在子严墓前俯首三拜,再对子昊叩行一礼,站起身来。
子娆诧异回头,心中猛地一惊,尚不及反应,墨烆快剑出鞘,已闪电般掠向颈间!
“墨烆住手!”子娆脱口惊呼,待要阻拦却已不及。
身旁忽有劲气射出,伴着白影闪落,一声轻响,墨烆的剑竟被人挥袖震飞,人亦仓促后退数步,愣在那里。
漫天枯叶乱舞,子娆骤然松了口气,子昊头也未回,身侧衣袖飘落,猎猎风中,一句问话水波不兴:“你做什么?”
墨烆呆了半晌,默默向前跪下:“刑谳司要的不过是属下的性命,请主上不必为难。”
“他们要,你便给?”
“主上……”
子昊目视滔滔江水长浪,语声极淡,亦极傲然:“跟着我的人,我要他做的事,便是错了也轮不到别人指手画脚。不过区区几道弹劾,你身为左卫将军连这都受不住?以后我还能要你干什么?”
话中一股无形的压力透心而来,迫得人屏息静气,墨烆低头:“属下……知错。”
子昊淡淡吩咐:“你此时不必待在帝都,替我帶一封信去穆国,三日之内,务必送到。”
墨烆再次俯身,应命退下。子昊微一侧首,幽静的眸心隐见一丝黯然,转瞬泯灭。这一片陵墓,子严、子暄、子青、子如、子姝……帝王处处风流,江山几多游魂,若有一日他也去了,就在这里便好,都在,齐齐全全,团团圆圆,想必再完满不过。但却不是现在,不是此时,不是今日。
暮色终于在眼中落下深沉的影子,掌心却忽有柔暖的触觉传来,是子娆突然牵了他的手。心中微微一动,顿了顿,指间轻轻收拢,握住了她温软的柔荑。
只是站在他身边,并不开口说话,子娆便这样静静陪伴他,两人并肩而立,看那江山逝水奔流,浪涌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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