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所说的,乃是一个关于辽东民心的问题。一般来寒冷,庄稼每年的生长期较短,造成了庄稼的单产较中原为低,于是若要养活相同的人口,在辽东就需要比在南方更多的土地,而单位土地上投放的劳动力减少,反过来又使得田亩间的精耕细作成为不可能,又加剧了这样的情形。
正常的条件下,一旦人口膨胀的速度超过了田地所能承载的限度,就会发生战乱,无论是中原还是塞外,其实每次改朝换代的根本原因都是这一点。然而对于塞外的民族来说,除了内部动乱消化这种人口膨胀的压力之外,他们还有另外一个选择,就是向更为富饶的南方中原进行劫掠,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作为代价,来换取粮食和金钱。
当然,塞外民族甚众,也很少能团结起来,因此那些不能和中原接壤的民族,自然就会去向较为富庶的民族进行劫掠,通常这种现象,随着经济发达程度越往北越低,则呈现出越是北面的民族就越会向南侵略。如最近发生的女真攻辽战事,就是很明显的例子。
此种现象落到后世人的眼中,往往会去从表面观察,于是看上去,就是生活南方的人们较为腐化堕落,而北方的民族则强悍勇武,甚至有人很抒情地说什么北方民族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给南方人的基因中注入新的活力云云。其实全是放狗屁,无非就是穷人抢富人而已。光脚的不怕穿鞋地,战死总比穷死强吧?而农耕文明所能创造的剩余价值较少,养活一支职业军队的成本过高,于是每每被这些不怕死的北方穷邻居们给拖垮,演出了一代又一代的悲歌,直到工业文明的时代来临,军队的职业化不再成为社会的巨大负担,这一切才算结束。
当时的人们,如宗泽、花荣等人。自然不会有这样地视野,但是身当其境,作为辽东民众的领导人,他们却也发觉了辽东所蕴涵的动乱因素。前几年辽东大灾的时候。饿死地人成片成片,而郭药师等部落由于得到了高强从南方运去粮食的接济,得以渡过难关,并且随之壮大起来。可以说今日辽东常胜军之盛,其实都是由于他们背后有一个强大的经济实体在支撑。
然而,随着北地战事的连年不决,辽东既没有大地战乱。又能够吃饱饭,这样一块土地自然吸引了四方灾民的涌入,而高强出于削弱女真战争潜力的需要。又对于这种灾民采取来者不拒的态度。因而短短数年之中。辽东地人口膨胀到了一个极为可怕的程度。十三万户这个数字,放在中原并不算多。大宋朝现今全国户口超过一千两百万户之多,按照辽东常胜军治下的土地计算,人均拥有地土地甚至两倍于大宋。
但是放在辽东,这些土地就远远不足以养活这许多人口了,更何况辽东还有大片大片地沼泽,根本不能用来种庄稼。前几年灾荒之时,还可以单纯发放粮食,或者募工作役,来进行安抚,然而这两年日子好过了些,人总不能光吃饭,这地少人多地矛盾就日益突出。
偏生辽东这块地方,四面都没处发展,北面是如狼似虎的女真,西面契丹人自己都吃不饱饭,而且一直在打仗,也没人敢去,东面更不用说,女真和高丽人在鸭鸀江边好容易划定了势力范围,大家都守好自己地一亩三分地,哪容他人窥伺?
百姓自己的力量不足以垦殖新地,自然就要诉诸政府,也就是常胜军高层。然而很不幸的,常胜军并没有权力决定向外征伐事宜,一切都得遵从南方那位高相公的意旨,偏偏这种状况又不好对下面的兵民明说,于是这一年多来,郭药师和花荣等人为了稳定境内的局面,安抚民心,同时镇服蠢蠢欲动者,已经伤透了脑筋,今次对于大宋的宣抚,众人这般情绪高涨,个中也有这种“总算到头了”的情绪在内。
向在场诸将征询之后,宗泽总算是了解的情况的严重性,如今的辽东看似是一片平静乐土,其实由于许多百姓和屯兵自行向外垦殖扩张,边界上已经发生了无数大小冲突,对手则分别为契丹人,女真人,高丽人,凡是能得罪到的人,辽东全都得罪了一个遍。这还是旅顺口由武松的黑风军把守,辽东人过不得关,否则的话,这股风都得吹到隔海相望的大宋登莱去。
“宣抚明鉴,因有高相公严令,我等皆不得以军马向外征伐,逢着百姓有与周边诸国争竞事,亦往往不好相助,他们却有甲兵为恃,故而年来我辽东之民向外拓殖土地屡屡被拒,甚至有成村的百姓在外被人屠杀者,我兵不得出,只能坐视,为之痛愤扼腕者不知凡几,军心为此生变者亦有之。”花荣想起自己亲眼目睹,北边沈州边境一村百姓被
杀的尽绝的惨状,牙齿咬得咯吱乱响。
宗泽方沉吟不语,他从朝廷来,自然知道大宋目下对于北地的策略,乃是主张和议者居多,新近收复燕云的大功,好似已经满足了朝廷上下的渴望,在这个时候,很难允许辽东向外发动大规模的战争。在这种前提下,要想安抚辽东这七万骄兵悍将,就好比是那一条麻绳去捆住一头饥饿的猛兽一般,绳索被挣断只是个时间问题,而到时候第一个受到这猛兽攻击的,很有可能就是用麻绳去捆住他的人。
如果没有外部势力的干扰,单单是处理内部问题的话,这问题还不算如何棘手,大不了是用兵力强行移民,将多余的人口迁往云中和台湾等地。然而有女真这样的强邻虎视一旁,这些措施所激起的民愤。大有可能被女真从中利用,从而煽动辽东兵民反抗大宋地朝廷,一旦乱起,则兵连祸结,不可了局矣。
闭上眼睛只是一瞬,但宗泽业已将这其中的种种利害大致想的通透,当他睁开眼时,已然是成竹在胸:“诸将所言,某已尽知。若论辽东之情势,既然乱事将作,作于内不如作于外;既然战事必不可免,则战于内不如战于外。只是辽东四战之地。西可以伐契丹,北可以伐女真,东则有高丽,甚或可以跨海入倭。诸公以为何者当伐?”
此言一出,诸将齐齐一怔,脸上俱有惊讶之色,原来他们虽然满腹牢骚怨气。却也没指望现下就能有个解决手段,想不到宗泽当真是从善如流,张口就说要开战。
郭药师为难道:“现今我辽东方归大宋。民心未安。若要骤议征伐。诚恐军心未定……”
宗泽见他们神情,已知就里。笑道:“郭节度莫要心焦,现今辽东既然是大宋疆土,自当遵奉朝旨,不可自行征伐。某之所以问诸公者,乃是探诸公心意,既然辽东之势,非得对外一战可平,则以征何方为上?诸公深悉辽东情势,必能熟论个中利害,某以此条具朝廷,庙堂始可定策。”
众人都是在一方自大惯了,极少有这种和中央官僚机构打交道的经验,是以才会有所误解。待得宗泽解说透彻,方才明了,郭药师便笑道:“如若单是对外劫掠,自是以征契丹为上,方今女真已经兵伐辽国上京,契丹朝不保夕,倘若我兵从乾显向中京、辽西,燕云兵再出五关,三方并力之下,辽国不亡何待?取了辽西大片田地,自可容我辽东之民居住。适才那放言之张晖,其家便在来州,地近榆关不远,故而其人甚盼我大宋得能攻取辽西,让这厮可以衣锦还乡去。”
众人皆微微笑了起来,宗泽亦为之莞尔,却摇头道:“方今我大宋适与契丹定盟,重修兄弟之好,正遣使去命女真罢兵,故而契丹为不可征。张刺史若是思念家人时,可速速申文于我,待我行文向辽国关取,若到今岁终时,两国之间便不可再行迁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