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镇所处的地方,原来只是个梁国西部边界地带的一处偏僻小山村,方圆数十里的土地都以丘陵山谷地貌为主,并无多少良田,部分地带还十分陡峭,通行不易。自从来了都城洛相逃难而来的这一批世家人士,从此才焕发出了勃勃生机。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些世家大多数都是几代相传的豪门望族,虽说逃难路途中落跑、走散、折损了不少人手,但剩下的人里边依然是各类贤才齐聚。在他们破釜沉舟般的至理下,陆镇改头换貌,面目焕然一新。
如今的陆镇已经发展成为了占地方圆二里有余,人口数千,在附近小有名气的大镇。
远观陆镇,别有一番气象。梁国内虽然平原较少,但是广阔国土里总有约莫些平坦的角落,各大城镇往往建设于此上。而陆镇却是修建在梁国随处可见的丘陵山谷地貌上,形成了很为别致的格局。
如果有远行而来的旅人初到陆镇,当他拐过荒芜的陆镇周边山脚,首先看到的是屹立在一片山顶平坦处的陆家大宅。此时他心里肯定会泛出不敢相信的感觉。怎么在这么一片鸟不生蛋的荒山里,会突然撞见这么大一幢阔绰建筑?那些官绅富豪的别院,不可能修建在此隔绝之地。难不成遇上了鬼怪书类里描述的妖精巢穴?等他惴惴走进一些,就会发现陆家大宅所处山头下边一点的山坡上已被清理平整,上边也立着好些房舍。随着旅人的一步步接近,他才终于发现,陆镇一带丘陵山谷的高低起伏之处,都已经被规整地铲出一道道平地,各类小镇建筑物端放在上。远远望去,整个陆镇好似修建在一道道阶梯之上。
同样,在陆镇周边地界,如同这般开辟在丘陵上、山谷间的梯田也随处可见。这些梯田有些宽大,有些细小,梯田间的高低落差最多可达十数丈之深。初次见到如此景象的旅人心里都不免泛起这样的想法:这等陡峭的田地,自己站上去稍往下望一望可都要晕了脚,那些农户可是要如何耕作?
由于陆镇临近邻国娄国,梁、娄两国间互通有无的走商免不得需要途径此地。过去由于陆镇周边交通不便,地域荒芜,许多两国间的走商宁愿绕远道也不愿从此地经过。近十几年来,陆镇各世家组织众多农工的辛劳疏通,陆镇周边道路状况大有改善。再加上陆镇本身的人丁旺盛,商机旺盛,使它成为了附近走商的必经之地。
走商多了,陆镇里各个客栈的生意当然会是不错,尤其是顾天怜的悦来客栈。
顾天怜这一副陆镇罕有的书生做派,让他在处理客栈日常事务上一丝不苟,斤斤计较:客栈所有的桌布毛巾要求经常洗换;各个桌椅摆放的位置要求需有讲究;各种菜式的味道要求根据不同地方客人的口味有所区分;同来客偶有些争执,那是宁愿自己贴点本也得把来客整得心里舒坦了;连给住客送上的梳洗用水,顾天怜都常常亲自拿手试试,查看水质干净不干净,水温适宜不适宜。
顾东家的这作派,对于客栈里边干活的师傅伙计来说,可感到烦心得很;但对于时常光顾悦来客栈的走客们来说,却是感到温馨备至。当然,顾天怜悦来客栈的生意兴隆,和当年陆家为他选了个靠近镇外主道上的好位置脱不开关系。但是顾天怜心里边还是愿意相信,自己的努力用心才是客栈生意蒸蒸日上的主要原因。
每每思起陆家,顾天怜总是心里说不出的百般滋味交集。古籍有云:恩大不言谢。顾天怜没有对陆家多做感激讨好的姿态。他只是心里头念想,如果哪日陆家有用得上他的地方了,他自是二话不说不会推脱。然而如今陆家在陆镇枝繁叶茂,家大业大。相形之下顾天怜这一个客栈的小东家,小事陆家用不上他帮,大事他也帮陆家不上。
顾天怜平日忙碌客栈事宜劳累了休息时,心里面时常浮现出空落落的感受。他有时也想着自己能有今日这份家当,全都是陆家一手捧就,真没他自己什么事。假如不是他自己,随便换上一个手脚稍勤快的人,拥有此番机会,也能得和他一样好,说不定还更胜之。每当想到这里,顾天怜就耐着疲惫,拖着行走不便的右脚,一摇一摆地,继续游走在客栈里边,吆喝起师傅伙计起来。
顾天怜年幼时候吃住在陆家,和陆镇各大世家的一群同龄后生们一同上私塾,一同玩耍。虽说腿脚不方便的顾天怜,没少被各大世家的后生们嘲弄欺负,但最早时少年人心思单纯,大家总算还是玩在一个圈子里的小伙伴,顾天怜放在当中还是有他微小的一份位置。岁数见长了之后,各个少年人见识广了,开始各有各的想法,顾天怜也就不意外地被冷落于同龄玩伴的圈子之外去了。这番经历,让本来沉默寡言的顾天怜,性格更显孤僻。每日私塾放课后,他就独自静静抱腿坐在镇里的草地上看着天空发呆。
事情的经过往往就是这么峰回路转,这么一个孤独的小男孩,不知怎么地被陆家的大小姐,温柔典雅的陆秋婷搭理上了。话说当年顾天怜之母和陆家主母义结金兰那不长的一段时间里,两母交浅言深。正好两母所生是一男一女,岁数又一样,陆家主母陆玲嫦曾半开玩笑般的说给二小定下娃娃亲。后来诸般变故,这番话自然做不得数。而两母所言不知怎么地不胫而走早早传了出去,现在陆镇上不少人都晓得内情。也许是因为这个消息被女孩知晓,激起了她的好奇;又也许是顾天怜独坐独行的落寞姿态惹起了少女心底的怜惜。陆家大小姐陆秋婷,成了那个时期顾天怜唯一的玩伴。
且不说当年大小姐陆秋婷接近顾天怜是个什么心态,她终究是触碰到了孤僻小儿内心里最柔软的角落。至今顾天怜躺在榻上入睡前的时分,偶然间想到当年和陆秋婷的种种经过,还会情不自禁的憨笑。
可惜现实终归是这般怅然,当年二小忽视彼此身份际遇的相识相知,还没来得及发生点什么可以流传后世的佳话,就戛然而止。
某日陆家主母陆玲嫦罕有地把顾天怜给单独唤到屋内。陆家主母先是对他一阵嘘寒问暖,询问他的各种近况。然后陆家主母不经意间话题流转,说到大女陆秋婷近来玩耍得太过,荒废了女学,作为陆家的好后生不可对此事太过纵容。最后陆家主母又偶然间说漏了嘴,提到与陆镇相邻的大镇付囤镇上有一户家底敦实的大户人家方家,付囤镇方家的家主在与陆家的来往中,对自己的大女陆秋婷很是看重,方家已经在筹备为其子向陆秋婷提亲。
那时候饱经人情世故的顾天怜,早有一份比同龄人更加早熟的见地。虽然年幼的他暂且还琢磨不透主母陆玲嫦此言背后的深意。但话面上的意思他可是听得明白:主母不喜自己同陆玲嫦玩耍。顾天怜又能说什么呢?他这一个寄居陆家的外来后生,恩重如山的主母这点小愿望都不能随她心意么?
如此这般,顾天怜主动疏远了陆秋婷。幼年陆秋婷几番被自己排拒后望向自己的凄凉眼神,像一把尖刀一般,深深地在顾天怜心里刻下了一道疤痕。
后来,陆秋婷也就如同陆镇众多世家的小姐们一样被许了亲,对象还正是付囤镇方家家主的最小的儿子方子康。陆秋婷出嫁的那天,陆镇鞭炮齐鸣,锣鼓喧天。顾天怜没有尾随众人庆贺,只是拖着无力的右脚,坎坎坷坷爬上了陆镇旁的一处小山峰。抱着山峰上的小杨树,顾天怜目送载着陆秋婷的花轿队伍慢慢从陆镇远离。直到花轿队伍敲锣打鼓地行过道路尽头的山脚,再也看不见影儿,顾天怜还是愣愣地望着那个方向,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而今当身边旁人提到陆秋婷的消息,顾天怜总是要低头抓抓脑袋,顾左右而言他。随后在一整天里,悦来客栈中就能不时听到他找着茬发脾气的怒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