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宁于夜色和晚风中提手，在视野里仅有朦胧光影的琴键上，奏出了《哥德堡变奏曲》的咏叹调主题。</p>
它有着质朴、纤柔而一尘不染的旋律，沉稳醇厚的低音线条，带着惬意音乐趣味的装饰音...这一次范宁没有任何处于“审视中心”或“舞台焦点”的思想包袱，他采取了更具沉思性的或个人化的处理方式。</p>
他不会担心某一细节失控或不小心超出稳定范围，甚至不会担心自己弹错音或停顿，因为在这里没有关系。</p>
希兰体会到他指尖下淌出的每个音符，都带有跟自己亲密对话般的意味与思绪。</p>
温柔过于纯洁，反而令人心神摇曳。</p>
在主题被引出后，一个又一个对位法的可能性被探讨和演绎而出，严谨的底层逻辑稳步地推进攀升，各类舞曲、触技曲和卡农曲层出不穷，时而欢呼雀跃，时而祈祷冥思，时而展示着引人入胜的精妙巧构。</p>
我目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没错了...少女双腿轻轻晃动，享受着浴后肌肤与织物触碰摩擦的轻柔感，并情不自禁地跟着那些情绪深深呼吸。</p>
总体来说，此次演绎的速度更慢，踏板和分句也处理得更自由一些，范宁的目的是助眠，自然没有之前那种“马上让你们见识到接下来有多强”的好胜心，他按照原始的谱面重复了每段主题和变奏，而此前没有，所以这一次他的演奏时长远远超过了一个小时。</p>
在乐曲重逢的咏叹调终止后，他停留了约十来秒，然后听见希兰似在课堂上悄声般地开口：“太——好——听——啦——”</p>
“啊，催眠失败。”范宁刚刚放到琴盖上的双手摊开。</p>
“实在不忍心睡着...然后，我要安可。”她说道。</p>
“你还要安可？”范宁不觉莞尔。</p>
“嗯，我还想听去年那首《船歌》可以吗？”</p>
“可以。”</p>
凑巧是上一首的同名小调衔接，范宁左手在低音区敲响沉郁的g音，然后化作一组组忧愁的半分解和弦，如歌的旋律从粼粼波光上飘荡而出。</p>
尾声，清冷的波音摇曳着消失。</p>
“特别美，就是过于忧郁了。”希兰将指尖并拢，在黑暗中轻拍嘴唇作思考状：“我有点困了，最后还想听一首符合‘睡前故事’特点的，但甜丝丝的那种。”</p>
“睡前故事，所以是祝好梦的意思？”范宁的手在琴键上来回虚滑，“但还要求甜丝丝，嗯，你这个...”</p>
他想了想，将左手移至低音区，轻轻弹响了一个降e音。</p>
随后旋律做上方六度跳进，被右手大拇指的中声部c音承接，同时左手奏下温暖的低音，而右手另外的四指，开始呈现高声部流动的分解和弦。</p>
在这样象征温柔目光的伴奏背景中，一支如梦幻般甜蜜的降a大调旋律，从中声部缓缓歌唱而出。</p>
李斯特的《爱之梦》第三首。</p>
细腻而层次丰富的甜意、水晶般澄澈的华彩音流、次声部迷离闪耀的穿插呼应，乐思从含蓄的喃喃低语到炽热的倾泻宣言，最后在长情而深沉的睡梦中消散。</p>
“你知道我刚刚在想什么吗？”希兰又悄声问道。</p>
“想最后的最后还要听一首什么样的。”</p>
“不是...已经被喂饱啦。我在想，上次你在失控的列车上要我先行离场后，我有点小气恼，总觉得每次我都依你想法去做，好像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一样的。”</p>
“还有这回事啊。”</p>
“但我突然发现，你也会依我对不对？只要我说。”</p>
“还有这回事啊。”</p>
“...你去躺那边去，毯子给你准备好了。”</p>
“好吧。”</p>
两人在会客厅的两组垂直沙发上躺成了l形，头在直角边位置。</p>
“我还发现...”香甜的呼吸从头后方稍远处传来。</p>
“嗯？”</p>
“你最近的状态很积极，嗯，虽然有一些郁结的事情，比如地铁事故，比如拜访劳工，比如卡普仑先生的事...但它们影响的是部分情绪，论生活或工作‘状态’的话，你其实在逐渐变好。”</p>
范宁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在心中仔细梳理一番后说道：“是了，因为我意识到，我将迎来一段可全身心投入到艺术事业上的时光。虽然乐团成立之初风险和困难重重，但我有在纯粹地奔忙解决，虽然《第二交响曲》末乐章没有头绪，但我有在纯粹地体会思考，这些都是让人着迷的事物。”</p>
“希望这种状态能永远保持。”希兰闭上眼睛，脸蛋仍带着笑意。</p>
“有一段不短之时日就很幸运。”</p>
“下次去乡下采风带不带我？”</p>
“明年夏天，等乐团走入正轨。”</p>
“那先给我讲讲你在默特劳恩湖畔的‘作曲小屋’。”</p>
“好。”范宁也闭上眼睛，“那里离你的故居尹格士已经不远了，我挑了湖畔的东南方向，视野很开阔，远处是绵延起伏的多洛麦茨山脉...”</p>
“它是什么样子？”</p>
“很高很陡，植被只覆住上面一半，另一半山石是裸露的，下方就是特别美丽澄澈的湖泊。”</p>
“没法爬上去的那种？”</p>
“非要上去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要干嘛？”</p>
“屋子呢？”</p>
“屋子？只有不到20平米，但陈列规格不低，不过那台琴下次需要调律...”</p>
“到时候去了可以做饭对吧。”</p>
“无法烹饪食物，好在步行不过六七分钟就能到镇子上，那里的乡绅、居民和乐师都挺热情，他们送过我鲜花和果篮。”</p>
“风景...特产...之类...的东西...我没骗你吧？”</p>
“嗯...印象很深的是傍晚时分，你会觉得天空居高临下，有一种深蓝中带着壮丽的感觉...”</p>
“在那里写曲子时，经常性会听到野鸭群的聒噪声或大鱼扑腾的水声...”</p>
“镇子里的烤全羊十分不错，但你不一定对那种辛辣的口味感兴趣...”</p>
“zzz...”耳旁没有回应，只剩下少女轻匀的呼吸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