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来给我。”见他伸手，她忙把纸递过去，整齐地摆在他桌前。
他拿起笔，挥洒自如地在纸上飞快地写着字，不到十分钟他把纸递给她。
她接过一看，上面所有的专业词汇都被他标注了中文。她暗暗吐吐舌头，坐在他身边继续膜拜这高深莫测的科学理论。
看着，看着，她的意识渐渐模糊。昨晚睡眠不足，今天又忙了一天，天书一样的文字很快勾起她的睡意。虽然她强忍着困意，可那些英文字符像催眠曲一样，不断摧毁她的意志。最后，她实在抗拒不了，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梦中，有人很轻很轻地抱起她，放在舒适的床上，为她关掉灯，盖上温暖的被子。她努力睁大眼睛，想看看他的样子，却怎么也看不清。
“爸爸？”
“嗯。”爸爸的声音还是那么慈爱。
她幸福地笑着，拉着他的手：“爸爸，永远到底有多远？”
“很近，近在咫尺……”
“不，他很远，远在天边……”
爸爸不再说话，轻轻搂住她。
一大早，凌凌睁开眼，陌生的天花板，陌生的单人床。她迷惑地环顾房间，另外一张床上躺着一个男人，和衣而眠。她的记忆三秒钟的空白，随后海浪一样汹涌而来——她在杨岚航的房间里睡着了！
他……他怎么不叫醒她？他不会以为她有什么想法吧？他们不会发生了什么吧？
她立刻否定自己的想法，杨岚航绝对不是那种乘人之危的男人。
她坐起来，本想悄悄离开，看见杨岚航熟睡的样子，她忍不住偷看两眼。
不知他在梦里经历着什么，他的眉紧锁着，薄唇抿成一条线。这样的他，让她有一丝丝的心疼。
门外响起敲门声。
杨岚航被惊醒，坐起身看看她，浅笑。
凌凌第一反应是躺在床上假装睡着，可是转念一想，那不是让人捉奸在床了！
于是她故作镇定地对杨岚航傻笑：“杨老师，我们要不要开门啊？”
他看看表，立刻下床，快速整理好床铺。
凌凌意识到问题的严重，赶紧跳下床，整理好被单和裙子上的褶皱。杨岚航打开门，她从半启的门看去，是李校长和一个陌生中年男人。杨岚航迟疑一下，侧过身让他们进门。
凌凌知道这个时候如果表现出慌乱，肯定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她定了定神：“李校长，您好！”
李校长看见她有些吃惊，但他到底是经历过大世面的人，很快便表现出镇静，对她点点头。
他身后的男人可没有李校长那么好的定力，一看见她，马上用刺骨的目光审视她，看得她浑身不适。
凌凌正不知如何自处，杨岚航开口了：“爸，她是我的学生，白凌凌！”
这个一脸严肃的中年男人是杨岚航的父亲！她的公……不，师公！
凌凌用余光匆匆瞄一眼，大体看清轮廓，他的五官与杨岚航相似。长得略矮些，偏瘦，骨骼鲜明，戴着一副银框眼镜，颇有几分学者的刚正不阿。
“学生？”杨岚航的父亲富有穿透力的眼神投向两张床。床单铺得再平整，细微的褶皱仍无法逃过犀利的眼，睡没睡过一目了然。
孤男寡女睡在同一个房间，没有任何一个解释能让这种事合情合理、顺理成章。
凌凌吓得手脚冰凉，站都站不稳。
处世圆滑的李校长看出气氛不对，借口有事先走了。
“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杨岚航的父亲声音不大，却充斥着震人的威慑力，“我跟你说过多少次，这是在中国，别把美国那套文化理念带回来。幸好跟我来的是你李叔叔，若是换了别人，把事情宣扬出去，你以后怎么在学术界立足？”
凌凌吓得一哆嗦。早知事态如此眼中，她刚刚肯定钻床底下，打死也不出来！
现在惨了，师公认定了他们有奸情，他们怎么解释都无济于事。
她眼巴巴等着杨岚航解释，谁知他却义正言辞回答：“不论在美国，还是在中国，我的私生活都与科学研究无关。”
他的私生活？他怎么能这么说，这会让人以为他们昨晚真的发生了什么呀！万一这位师公是个封建礼教的卫道士，为了保住名声，逼着他们两个结婚，她要不要同意呢？
唉！都什么时候了，她还在做白日梦！
杨岚航的父亲被噎得半晌无言，最后缓和了语气：“航，你一向有自己的主见，你的感情问题我也不想干涉。我只是想提醒你，近来有不少教授的私生活问题在网络上曝光，个个被人非议，名誉扫地。你明年要评国家杰出青年，名誉对你来说至关重要，我希望你做事把握一下分寸。”
凌凌忍不住在心里为师公点个赞。他这话说的太有大家风范了，既有威严，又明事理，难怪杨岚航做事那么无可挑剔，原来是家教极好。
她不由自主想起恋爱专家蒋琳曾经给过她一段忠告：
汪涛不适合做老公。他的家庭条件太差，他太渴望成功，一旦有了机会，他会为金钱、为成功不惜一切代价。而且，等他有了钱，受人尊重时，他往往会迷失自我。女人要嫁一定要嫁个家庭背景好的男人，不是为钱，而是为人。因为好的家庭环境会让一个男人拥有好的家教、礼节，甚至人格。
那时候，她不信，她总说男人有了钱就会变坏。现在她信了，杨岚航有这样的父亲，也就决定了他在任何诱惑面前都会把人格放在第一位，他太适合做老公了！
又扯远了。
“我们……”杨岚航收住后面的话，看了一眼凌凌：“你先回房，换一件正式点的衣服，半小时后，我带你下去吃早饭。”
“嗯，好的。”
临走前，凌凌深深给杨岚航的父亲鞠了一躬，用无比敬畏的口吻说：“杨老师是我的老师，我尊敬他，更胜于尊敬我的父亲！我很抱歉，昨晚我看资料看累了，一不小心睡着了。我行为有失，让您误会了，我以后一定会注意自己的言行。”
说完，她恭恭敬敬退出去，没有注意到杨岚航失望的眼神，和他父亲愕然的表情。
没参加过国际会议，不了解自己的肤浅；没见过杨岚航做学术报告，不知道什么是男人真正的魅力。
暗淡的光线下，幻灯片的冷光洒遍全场，杨岚航步履优雅地走到最前方，在国际会议这种特殊的气氛烘托下，他独有的清雅更加闪耀。
一串串复杂的公式，一条条富有深意的曲线，配上他圆润又富有磁性的美式发音，不仅吸引了全场人的注意，也吸引了凌凌的视线。凌凌看着他，那无比的自信、沉稳和冷静让她忘了呼吸，忘了眨眼。
这样的男人太完美，完美得如梦幻一般不真实。她的心跳随着他的嗓音，抑扬顿挫……
讲完报告，杨岚航和Angela单独去外面的休息区一边喝茶一边讨论。那个画面非常唯美，一个是举止文雅的中国男人，一个是性感迷人的西方美女，他们时而皱眉深思，时而眉飞色舞，时而在纸上写写画画，激烈地争辩。
凌凌远远地看着他们，羡慕得心中阵阵酸楚。
如果有一天他也用那么赞赏的眼神望着她，她愿意为此付出一切代价。
不可以！凌凌屏住心神让自己不再胡思乱想。
“他是我的老师，是我的老师……”她一遍遍在心里暗示自己，这句话她在短短四个小时内对自己说了上百遍，平均五分钟一次，且频率呈现递增的趋势。“他是我的老师……”
凌凌专心致志在心里默念咒语，有人拍她的肩。她一转头，看见杨岚航那张迷死人不偿命的脸，脱口而出：“你是我的老师……”
“嗯？你说什么？”
她往后移了移身体，避开他搭在她肩上的手，最近“生物电”效应越来越明显，每次被他一碰，思维就会混乱。
“我是说……”她语无伦次地解释，“我能遇到你……您这样的老师，太幸运了！”
他显然很受用，难掩笑意：“我有点急事，需要先走。你自己回去没问题吧？”
“没问题。”
临走时，他嘱咐她：“李校长晚上请吃饭，我五点去酒店接你。”
“哦，我知道了。”
凌凌没有回酒店，而是在网吧的休闲区坐了一下午，杨岚航打电话说要接她的时候，她正悄悄观察隔壁座位的一对男女，匆匆说了句好的，便挂了电话。
男人有三十多岁，西装革履，长相却让人不敢恭维，具体点说特像网上流行的猥亵男。女人倒是挺漂亮，前卫的穿着打扮引来不少男人的目光。
根据这对男女前面的对话分析，他们是网友，初次见面。
她很想知道，这样的见面，是开始，还是结束。
“我们……去我家喝杯咖啡吧。”男人看着眼前的咖啡杯说。
怎么可以这样？换作是她，“永远有多远”与她见面不到两个小时，提议去他住的地方喝杯咖啡，她肯定把咖啡泼在他脸上，告诉他：“你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而那个女人犹豫一下，放下手中的咖啡杯：“好吧！”
见网友的过程，就是这样，简单、明了！
见面，上床，下床，黑名单。
黑名单，那个世界真的很孤单。她知道，所以她才怕。
守时的男人她见过，把时间差掌握在一分钟之内，除了杨岚航她没见过第二个。五点整，杨岚航接她去了附近一家海鲜酒楼。一看那奢华的装修就知道一顿饭价格不菲。
“杨老师，这种场合好像不适合我参加，我还是回去吧。”
“没关系，李校长特意让我带着你。”
杨岚航见她还是有些迟疑，又说：“以后这种场合会很多，你要学着去适应。”
她点点头，跟在杨岚航身后走进包间。包间里除了李校长和他课题组两个年长的老师外，还有一个男人，凌凌仔细看看他端正的容貌，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又想不起来。
那个人一见杨岚航，很热情地起身与他握手。
“郑校长，您好！”听见杨岚航的称呼，凌凌才想起来，他是T大主管后勤和工程的副校长。这种“财神爷”型的校长很少在学生面前露面，所以她只在T大主页的新闻上见过几次。
“这位是？”郑校长看向凌凌，表情像在思索什么。
“我的学生，白凌凌。”
“噢！”郑校长貌似恍然大悟，“白凌凌！我想起来了……”
杨岚航眼神闪烁一下，没有接话。凌凌听得一头雾水，什么叫“我想起来了”？她没犯过什么大错吧？难道她本科毕业设计没过的事也上过T大主页的新闻？
想起这件事，她忍不住在心里狠狠诅咒杨岚航。
等着上菜时，几位老师开始闲聊。与她预想的不同，他们聊天的内容并不是互相的恭维吹捧，也不是那种不切实际的官话，他们聊的是些挺有现实意义的话题，比如专家楼什么时候竣工，新的学生公寓什么时候入住，有着六十年历史的女生公寓是否列入重建的计划，或者973项目答辩怎么样，还有，他们的孩子……
“老李，你女儿快要大学毕业了吧？”郑校长问。
提起女儿，表情一向很严肃的李校长脸上立刻浮现起笑容：“七月份就毕业了。”
“有什么打算？”
“她说想去英国或者加拿大读硕士。唉！现在这一代孩子，总以为钱是天上掉下来的，几十万的费用她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哪像我们，每月十美金的生活费也能在美国读完硕士。”
“你知足吧。至少她愿意去学。你看我儿子，大学四年除了吃喝玩乐什么都没学会，我给安排好了工作，他说读硕士，给他硕士读，他没读完又退了学，真搞不懂他在想什么。”郑校长虽然无奈地摇头，语气里还是充斥着父亲的纵容。
凌凌又想起她的爸爸，含笑撕着手中的纸巾，一条一条地撕成碎片，又揉成一团。
李校长说：“我记得阿皓在B市吧，他怎么样了？”
“他现在比我还忙，我来B市三天了，还没找到机会见他一面。”
“那正好，叫他一起过来吃饭。我好久没看见他了，挺想看看他的。”
“我问问看。”郑校长拿出手机，拨过去：“阿皓，你今晚有空吗？你李叔叔来B市开会……我们不是一起来的……嗯，今晚一起吃顿饭，你能不能来？好！不用急，开车小心点……”郑校长说话的时候眼角的皱纹都变得舒畅。挂了电话，他笑着对李校长说：“他说他在学校的时候没少给你添麻烦，你来B市，一定要给他个机会好好招待你……这小子，一点真才实学没有，就会搞社会上这套乱七八糟的事。”
“现在这社会，想要有成就，要不就像航这样从MIT拿着篇《Science》的文章回来，要不就像阿皓这样懂得左右逢源，我们勤学苦干那一套已经跟不上时代了。”
“我倒是不想阿皓有什么大的成就，他能过他想过的生活，别给我惹麻烦，我就满足了。”
没过多久，包房的门从外面拉开，服务生引领着一个年轻人走进来。凌凌好奇地看过去，只见他长得很高，黑色的牛仔裤、黑色条纹的纯棉衬衫完美地衬托出他颀长的体形。当凌凌看清他帅气的脸，她不由自主地站起来。
进来的人看见凌凌先是一惊，随即眯起眼睛，露出笑意：“这么巧啊？”
的确巧得出人意料，凌凌怎么也没想到郑校长口中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就是郑明皓。郑明皓在T大读了近五年，竟没有人知道他是郑校长的儿子。
“好久……不见！”她小声说。
“你们认识吗？”李校长问。
“大学同学。”郑明皓坐到凌凌对面的空位上，笑着对她眨眨眼，“勉强算是朋友吧。”
勉强两个字从他口里说出来，听上去的确十分“勉强”。凌凌看看身边面无表情喝着茶的杨岚航，又看一眼李校长，发现他正用怪异的目光审视自己，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缓缓坐下去。
大家热络地跟郑明皓聊天，凌凌低着头把揉起的纸团一个个拆开，继续撕。
来到B市，凌凌曾经想过见见郑明皓，还想请他吃顿饭，聊聊彼此的生活。最后她还是决定不联系他。在他没有女朋友之前，她不能再给他任何希望，因为守着不切实际的希望有多痛苦，没有人比她更深切地体会过。
爱情就像扯皮筋，疼的总是那个不愿放手的人！
她轻叹一声，抬眼竟发现眼前多了一沓纸巾。她偷偷看了一眼杨岚航，他依旧在面无表情地喝茶，握着茶杯的指骨泛白，垂下的睫毛遮住他幽深的眼。
她的视线正纠结在杨岚航的脸上，手机响起信息提示音，是郑明皓发来的短信：“你怎么在这里？”
她用眼睛斜瞟一眼杨岚航，郑明皓立刻会意，笑着点头。
她把手机调成振动，发了条短信给他：“没想到郑校长是你爸爸。”
“现在知道了，要不要考虑做校长的儿媳？”
她抬头瞪了他一眼，又发一条信息：“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就算地球只剩下一个男人，我也不跟你！”
“地球只剩我一个男人，我还要你啊？”
凌凌用手背掩饰一下嘴角的笑意，收起手机，忽见她面前的碗里多了半碗海鲜汤，盘子里多了一个去过壳的海螺。她看了一眼杨岚航左边的海螺壳，心房再度被攻陷：“谢谢杨老师，我自己能照顾自己，不用麻烦您。”
“嗯。你随意吃，不要拘束。”
她点点头，一口口吃着食之无味的饭菜。
手机又开始振动。凌凌拿出来一看，差点吐血：“如果地球只剩下我和杨岚航两个男人，你选谁？”
她悄悄抬眼，发现杨岚航的视线正投射到他的手机屏幕上，双眉纠结。她如同做错事的孩子被老师逮到，迅速把手机藏到背后，结结巴巴承认错误：“杨老师，对不起！我朋友，喜欢胡言乱语，您千万别介意。”
他的嘴角动了动，才说：“没关系。”
为了防止郑明皓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让杨岚航看见，她把手机收起来，不再理会它一遍遍的振动。
饭吃了一半，李校长正在向杨岚航咨询去美国留学的情况，问他在MIT读学位是否压力很大。郑明皓无声地对她勾勾手指，指指门的方向。然后，他对大家说：“我出去打个电话。”
他刚出去，凌凌又感觉到手机激烈的振动。她拿着手机出门，刚关上门，手机便停止了振动。
“来B市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郑明皓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她回头，见他背倚着墙壁站着，嘴里松松地叼着根烟。他已不是那个青涩的少年，整齐的短发，脸更有棱角，眼神多了几分看透世情的淡泊，乍一看去，的确有几分成熟的味道。
“我跟杨老师来参加会议，不太方便。”她回答。
“连打个电话都不方便？”
“……”她沉默。
“没良心的女人我见过，就没见过你这么没良心的女人。”
她忍下心头的愧疚，说：“你现在看清我的真面目，也不算晚！”
“反正你欠我的必须还，一会儿吃完饭跟我走。”
“去哪儿？”她吓得后退。
一见凌凌吓得脸色都变了，郑明皓忍不住逗逗她：“你这是什么表情？该不会以为我要带你去开房吧？怎么说你也是名牌大学的研究生，思想别那么肮脏好不好？”
“你！”凌凌的脸一阵红一阵白，“那你要带我去哪儿？”
“看电影吧。你欠我一次电影没看呢。”
“不行！我导师看我比看老婆还紧，晚上九点前必须回酒店。”
“我帮你搞定他！”说完，郑明皓跟服务生说：“加个鸡蛋玉米羹，把账单拿来。”
凌凌懊恼地走回房间。太失策了，她怎么一不小心把这个重要的权利交到了杨岚航手里。现在她只能指望他对自己负责，千万不要屈服于权势的压力，出卖她。